江鲫心里清楚,此时此刻,就是自己曾经遗失的那段记忆的开始。
他接下来要经历的,可能就是频繁的死亡,复生。因为断气的负面作用,正是丟失记忆的始作俑者。
可谁人能够想象到,江鲫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被弄死?
他现在可是身居兼州第一大家族,江家的府?之中。江家极尽土木之盛,建造出宛若城池一般的家府。深宫大院不计其数,人若信步游逛完所有的房间也至少需要一个白天。府中家仆侍女成百,分工明确。家丁训练有素,重重把守,戒备森严。
兼州江氏家府,竟如同一个小型的皇城大内!
这个世界,家族势力的内部运行,其实很复杂,家族中德高望众的一代代家老们,会选举出下一代的家主,在这一代也就是江鲫的父亲。
家主退位后,再由其亲嗣们瓜分家族势力,又组成一众家老,共选下一代家主,如此循环往复。
而自己又被错认作江家家主的二公子,是为江家当代家主夫妻仅剩的掌上明珠,江家庞大基业的唯一直接继承者。又将遭人轻易暗算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究竟是怎么造成的,我遗失的记忆,我在这里,根本不可能受到任何伤害啊!”江鲫心中波澜不止,不禁念叨出了声。全然忘了自己还在江家夫妻以及侍从的注视之中。
“能听到娘说的话不,儿子?”江母带着哭腔在榻旁询问着,一个老郎中在另一旁给江鲫略微把脉。
“三公子想必是在外流浪,受了惊悸,体脉紊乱虚寒。还需静养几日,好生恢复心神。”老郎中向江家夫妻拱手道。
“那好,先走吧,让孩子好好休息吧。”江父搀扶起身旁马上就要梨花带雨的发妻。临走时招呼仆人在榻旁仔细静待侍候。
对于江氏夫妻,他有一种难言的感情。
江鲫,其实是一个孤儿,身世不明,无根无底。
他从还未记事起,便被破旧渔村的贫苦一家捡到,那个家庭对江鲫也算有养育之恩。但他也从未在那个家感受到些许亲情。
穷人的家庭,不会凭白承担起多添一双筷子的负担。对那个家来说,江鲫算是一个不用费力关心的劳动力。
那个家的男人在江鲫刚刚懂事的时候就准确地告诉他:“你不是我们家的家人,你只是一个捡来的孤儿,要想继续混一口白饭吃,那就给我每天去工作。”
打鱼,晒网,放网,打杂,当舵工,做船匠学徒。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日晒雨淋造就了江鲫精干有力的瘦削身材。
以至于直到渔村被屠戮殆尽的那一天,他也没有感受到有多么痛苦,只当是失去了苟活于世的生计。
初入江府,以血脉连结的亲情就让江鲫受震动不已。江氏夫妻的宠溺疼爱,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脏,是暌违已久的,为他人而跳动着。
但是,江鲫还是有所顾忌的。
江鲫作为家主家的三公子,在上面有两个哥哥。
长兄江景行,年方十六,作为质子北上京城。从军出征,立下了赫赫战功。北伐数年,胡人众部皆不敢南下牧马。二十岁便功至骠骑营先登众领将要职,在一次冲锋中惨遭北狄部族奸计坑杀,马革裹尸,留殇沙场。
次兄江景止,少有早智,读书有过目不忘的能力。然而天妒英才。体弱多病的他,十八岁便已夭折。留下篇篇诗词辞赋作。江家为表哀悼,编纂印发,竟引起一阵洛阳纸贵,亦是流芳后世。
二子死时,江家皆大行殡礼,届时兼州城满城挂白,随行送葬队伍长达十里,哭丧声震天动地。
在贴身侍女的口中,听闻过两个素未谋面的兄长的事迹后,江鲫一来是对二人早逝感到惋惜,亦有对比之下的自愧不如。
二来则是一种警觉,江鲫自然说不上来,看来,江家这一代的气运,都积压到他,一个冒充三公子的人的身上了。
“公子当真是失去记忆了,竟连亲人的过往都忘却了。此事,奴家定会向家主大人禀报,再为公子争取几日清净,以养心神。”侍女缓启樱唇,向江鲫躬身道。
江鲫静静地注视着这名侍女,她名唤颜年,是江家夫妻指名专门贴身照看江鲫的。
她大约才十八岁,若不是出身贫寒,沦为家奴,打扮甚是素净。出落的也是亭亭玉立,清水芙蓉。令人见之有一眼万年之感。
这几日以来,除去漱洗用饭等伺候活儿,都是由她来向江鲫介绍说明江府,甚至兼州,近些年来的大大小小事情。她可以说是江鲫的情报来源,也是他目前最依赖的人。
“那我先前,可有什么过人之处?”江鲫发问,颜年一听,无奈开口道。
“三少爷,莫怪奴家嘴直,您失忆之前,与两位长兄相较,平庸无比,心性浮躁。”
江鲫闻之讷然。
“您既无景行少爷的武略,亦无景止少爷的文采。经江家家主夫妻引导,还是发掘出了您在炼气上颇有资质。”颜年继续回忆着。
“那时,可能是由于您的两位兄长均优异过人,却相继夭折。江家众家老向您的父母施压,他们都严加逼迫着您这仅剩的家主血脉。
您为了争一口气,同时也是为前往蓬莱仙所做准备,日夜修炼不辍,最终积劳成疾,走火入魔,一夜之间,资质尽失。”
“后来,您竟然当着一众江家家老的面,发疯卖傻,违逆祖训。被惩罚幽禁于受戒屋中数月。”
“奴家因担心公子挨饿孤寂,便偷了膳房的食物过去,不慎被抓。于是众家老怀疑是奴家勾引公子,惑乱人心,受了鞭刑,差点被逐出府上。幸好家主夫妇任用奴家贴身侍候多年,向家老们好言求情,奴家才不至于冻饿于街头。”言罢,颜年已是声有凝噎,掩面啜泣。
江鲫脑中一道电射,颜年口中的画面竟神奇地一一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原来,从那时起,眼前的侍女就已经在全心全意帮助自己了。
他深知自己不是什么江家三公子,但这份情分,也不是冒充江三公子的自己能辜负的。
鬼使神差地,江鲫伸手扶住颜年双肩衣物,并使其缓缓褪下。少女稚嫩洁白的背上,是道道早已结疤的鞭痕,一条一条地,在这一刻,烙印在了他的内心。
“是的,我虽不是真正的江家三公子,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是在这里,有我需要代替失踪的江家三公子,去付出真心守护的人。”
江鲫这样想着,目光坚定。帮侍女颜年系好衣物,揩下泪花。
次日,江鲫认过江氏夫妻,同一众家老赔礼道歉后,直言仍要专于炼气,重振江家荣光。江父江母喜极而泣,一家团圆,令人感慨。
江鲫兴许早已经把寻回记忆中死亡原因的事抛在了脑后。
接下来几日,均有一定练气基础的江家夫妻亲自陪伴江鲫恢复炼气,虽然不知道是自己断气的缘故,还是江三公子资质归零的缘故,修行毫无进展。甚至,江鲫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却日渐地容易疲惫。
江鲫忍不住在心中骂着自己,为什么如此无用,身在这样幸福的环境,今后要拿什么令父母欣慰,令家族兴盛?
这样想着,江鲫的脑海中又怦然浮现出侍女颜年红润的青涩面庞。
但江父江母还是好言安稳江鲫,欲速则不达,莫要重蹈复辙。
这一天黄昏,正在炼气场地中静坐的江鲫,听到了几声颇有规律的哨声,极似鸟鸣,不易令人察觉,但却是令江鲫心神一震。
这声音仿佛沉浸在他脑海深处,缓缓浮现出来。他循着声响来到炼气场地的窗边。
窗缝之下,颜年笑容璨现。
“你来干什么,这里可是我父母下令禁止下人涉足的。”江鲫压住心中欢喜,吃吃询问道。
多日相处下来,不谙世事的他已经对颜年有了快要抑制不住的好感。
“奴家在帮你找回记忆呀,你能循着哨声而来,看来奴家的努力没有白费。”颜年低声倾诉着。
“何以这么说?”江鲫懵懂发问。
“因为,,因为你被关禁闭的那日,奴家就是用这个哨声唤醒你来用饭的。”少女略带羞怯地坦白着。
“以后,还请少爷记住这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