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下的工人大院灯火明亮,门卫室外,两个穿着蓝灰色制服的工人大哥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挂面,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胡侃,时不时往院内投去目光。
七十年代末,各地县城的治安水平并没有二十一世纪那么完善,那时地方上的小县城里别说公安局,连派出所也没有。
这个时期,一个普通的乡镇只有1名或2名警察,确切地说,这时的公安警力不应该叫警察,而该称作公安特派员。
一名公安特派员负责管理几万乃至十几万人口的乡镇村庄,并且允许配戴54式手枪或者驳壳枪。
知青回城之后,各地待业人口不断增多,从偏远地区开始,“街溜子”制造的治安冲突案件不断增多,到后来甚至演变成严重的团体打架斗殴事件。
于是,除了从六十年代一直沿用下的村庄民兵制度与数量稀少的公安特派员,年轻力壮的工人团体,顺理成章地成为维护县乡治安的中坚力量。
这也是工人老大哥一词的由来之一。
昌北县位于燕京管辖之下,治安程度自然好到没话说,但为防意外发生,夜里为各居民区大院守门的,依然是年富力强且拥有正式“编制”的年轻工人。
庄晓丹站在大院里一株茂盛樟树的下方,提着一个小食盒递给方兆中:“拿着,给你的?”
方兆中没接,只问:“这是?”
“拿着呀,我提着手酸!”庄晓丹娇嗔地努了努嘴,随即解释道:“这是六必居的酱菜,里面有甜酱黄瓜、甜酱八宝荣还有白糖蒜……我妈邮寄给我的,你试试。”
方兆中接了篮子,掀开遮盖的穗花小蓝布,篮子里果然放置着几盅精致小巧的六必居小瓷坛。
结合今日相亲时的偶遇,他霎时明白了庄晓丹的用意,只是面上故作糊涂:“怎么忽然给我送这个?”
“想送就送,不行嘛!”
“可我妈不让我收。”
“怎么了,阿姨不爱吃酱菜?”
方兆中一脸无辜地摊开手:“不,我妈说你老吊着我,不准让我再收你东西了。”
张桂花在屋里打了个喷嚏。
庄晓丹一时气结。
“我之前不是说过,要再等几年嘛,至少……至少让我回上海的批条打下来了,咱们才好领证啊。”
“我妈说,你一回上海,一准想不起我们了,还骂我缺心眼儿。”
张桂花又打了个喷嚏,觉得今晚怪冷的。
其实庄晓丹也不是没想过真和方兆中扯证,前几年的时候队里清缴遗毒,她由于成分问题在农林队饱受欺负,受周围人排挤不说,一日三餐吃的都是队里剩下的残羹剩饭。
那时她差点儿捱不住了,最终还是方兆中鞍前马后地给她送干粮馒头、腌菜榨菜,为此方小同志还被生产队里公开批评了一回。
庄晓丹记忆犹新,可她对方兆中实在喜欢不起来。
要说明确拒绝吧,她又舍不得当时方家的关照,后来调到了内燃厂文件室,生活变好了,虚荣心又逐渐冒头了。
虽然良心会偶尔在深夜悄悄谴责她,但人就是这样——舍不了甜头,吃不了苦头。
但今天的相亲事件,给了庄晓丹一定程度的危机感。
于是她才想起了这招,用六必居酱菜试探试探方兆中的态度。
但方兆中可没那么多时间陪庄大小姐周旋。
他忙着呢。
如果个体饭馆真能弄成,那将是全国第一家个体户饭馆,那时别说登报报道了,恐怕县里京里都要来人视察。
还有就是,他打算写一部短篇小说,试试这年头报刊投稿的深浅。
具体要写什么文章,他心里已经大概有了个谱儿了。
“你要是没其它事儿,我就回屋休息了。”
这话是真的,一点没掺假。
庄晓丹观察着方兆中的面色,说他不在意吧,好像都是张桂花不让他收东西;说他在意吧,方兆中自己又不表态。
这倒给她出了个难题。
“没事,你别说是我送的,就说是从外面买的,或者队里熟人送的,随便找个借口就行嘛。”
“那行。”
方同志一点儿不脸红的收下了。
庄晓丹看着方兆中转身准备回屋的身影,咬了咬牙,问道:“周末听说有个电影,要不要一起去看?”
方兆中停了脚步,仿佛认真思索了一下:“今天相亲的那位女同志约我去看,我不太好拒绝。”
庄晓丹心中顿时警钟大作。
但她面上不好表露,只能扭扭捏捏地应了一句:“好吧。”
“夜深了,早点回去。”
说完这一句,方兆中头也不回地拎着篮子进屋了。
庄晓丹站在樟树下,看着渐渐合上的屋门,一跺脚,转身走了。
屋里。
张桂花和方光洁正在商议办个体饭馆的事情。
“妈,我真觉得这事儿能成。”
“我觉得悬,你想,咱们一没现成的场地,二人手也不足,就我和你舅舅俩人在后厨,再算上兆中在收银帮忙,也忙不过来啊。”
方光洁笑道:“这有什么,场地的事情届时肯定得向县里申请,实在不行咱们一家挪窝到屋顶上睡,把屋头空出来做饭馆;人手更是简单了,到时候结婚了,我向服装厂领导说明情况,辞职来帮您就是了。”
张桂花赶忙制止:“这可不行!虽说服装厂比不上钢铁厂、机械厂,但好歹是工人团体,你知道今年县里多少待业青年挤破头想往工厂里钻?你倒好,说辞就给我辞了。”
方光洁一笑,却是十分不以为然。
她同方兆中一样,只读了个初中毕业,但见识和想法却比同龄人开明高远不少。
去年年底,报纸上一报道三中全会的事迹,她隐隐感觉大方向要变。
做工人虽然现在是香饽饽,但未来恐怕不见得。
反而是弟弟方兆中的这个开个体户饭馆的提案,她认为十分有搞头,可行性很强。
就是实施起来怕是不容易。
这时,方光洁看见方兆中拎着一只提篮回来。
“庄晓丹给你的?”
方兆中应了声,把手里物件放在一张老式八仙桌上:“嗯,是六必居的酱菜,给妈尝尝。”
张桂花对庄晓丹意见颇大,但这回是对方送东西来,她也不好直接说什么。
反倒是方光洁,稀罕地笑了起来:“这回倒是奇了,不是你往外填送东西,反倒是从外面收东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