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上都长安城以皇城南门朱雀门所在的南北向大街为界，分成了西长安、东万年两县。
开元十四年秋，九月卅日戌时，长安县醴泉坊商人孔家的迎亲队伍风风光光地沿着皇城南门横大街，顺利抵达万年县崇仁坊尚书左仆射卫宅大门前，等着要在夜晚宵禁之前，将新妇迎进门内。
卫宅西院的闺房中，卫七雁望着铜鉴中自己如花的容貌，顾影自怜。正可谓柳作眉来桃成妆，眼波似水，流盼生媚，就算天天得见，她也仍对镜中的自己惊为天人。
身旁使女月莲、花犁并大小五个奴婢一同为新妇整戴发髻、描画新妆、穿戴礼服。卫七窈自一大清早就跑了来，看她们忙上忙下，自己在旁边捧着脸百无聊赖，“七雁，你真的要嫁吗？你如果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
七雁在月莲的服侍下，套上青色地宝相团枝花纹的大袖衫，对着她转动展示了一圈，“啰嗦，我好看么？”
“好看好看，”七窈随口敷衍，“可是你明明不喜欢那个孔阳，为什么还要嫁给他？你不要嫁、不要嫁嘛……”
“我已经决定了，人是我自愿要嫁的，至于喜欢不喜欢，反正可以日后培养。倒是趁这个机会，离开你这个烦人的臭丫头，才是首务。”
七窈立刻撇起嘴来，语气委屈：“七雁……”
“不是不是，最后一句是骗你的啦……”七雁急忙轻轻捏了把她的脸蛋。
七窈抿着嘴躲开，声音依旧低低的，“……真的非要嫁吗……”
七雁重新看向铜鉴中的自己，神色坚定，“要嫁。”
“……不后悔？”
“不后悔。”
卫七窈振奋精神，又昂起脸来，“那你一定要常回来看我，还有，如果那个孔阳敢惹你生气的话，你就叫月莲来通知我，我一定带着律哥哥上门帮你揍他！”
“好好好，”七雁“扑哧”笑出声，“如果他敢欺负我，我就叫你把他打成狗！”
此时七妍的使女芸香兴冲冲跑进来：“孔郎君又催了，问你们什么时候好？”
月莲一边给七雁的发髻上贴鎏金饰片，一边道：“催什么催，新妇梳妆自然是要费上一番工夫的，你叫他先作五首催妆诗来再说！”
芸香一听便笑了：“早就让他作了，结果二娘子嫌他的诗还不如张打油，不让过，郎君就带着人把他们堵门口了！”
花犁忍不住笑道：“不好，二娘子专精诗文，孔郎君又没读过多少书，要想过二娘子这关……这下可难办咯！”
众女纷纷笑倒，芸香又道，“可不是嘛？所以他们孔家啊，就想出了一计来！”
众人好奇，都不由停下手中的活，凑近细听。
芸香道：“这孔郎啊就命人回家，抬了整整几大箱钱币来，向着在场所有人道，谁能帮他作出一首诗来，直接发他一贯钱，若能过了二娘子的法眼，再加十贯！现在门口，热闹得就跟作诗会一样！”
大家都高兴得面面相觑，都恨不得能分身飞出到门口，狠狠去赚孔家一笔。有几个成了家的婆子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叫自己那胸无点墨的丈夫或儿子来，趁机捞上一把。
这时，年轻婢子卿卿又跑了进来，大呼，“不好啦，孔家人买的诗像雪花儿似的来，二娘子和郎君应接不暇，已经叫他们闯了过去，现在到正堂啦！”
月莲急了：“正堂都有谁在？”
“让我想想，有阿郎和夫人，还有中山郡公、张京兆与张五郎、平康坊来的李中丞，还有……”卿卿一边回忆着一边数。
“行了，差不多也该出了，总不能看着他将家财散尽。”七雁笑着起身，却被卫七窈一把给抱住了腰。
七雁无奈：“七窈，我得走了。”
七窈没说话，但抱得很紧。使女们知道她不舍，相互看了一眼，也没有人上来拉。欢笑的气氛中默默多了分伤感。
七窈抱了一会儿便自行放手，转而将七雁推开，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大姊姊，再见！”
“臭丫头。”卫七雁哭笑不得，随即愣住，“——你刚刚叫我什么？”
七窈装傻：“七雁啊！”
“不是这个，你方才叫我姊姊了，再叫一声。”
七窈猛地封住嘴，固执摇头。
“罢了。”七雁笑笑，认真叮嘱道，“今后在家要乖，多听阿耶和你二姊姊的话，知道吗？”
七窈点点头。
“那我走了呀。”卫七雁微笑，接过月莲递来的金缕团扇，遮住面部。
卿卿高兴地跑出门外引路：“新妇出阁啦——”
卫七雁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出了闺阁。
人群渐出，花犁过来拉七窈，七窈轻轻扯住她的衣袖，仰头道，“花犁，七窈忍住了，七窈没有哭……”可是小小的脸上，眼泪却如串珠子一样开始往下掉。
花犁微笑着揽她入怀，“对，娘子没哭，娘子真厉害。”
新妇的队伍走到中庭，便看见卫家弟妹与韩雪堤已经等在此处迎送。卫七雁一眼就看到了韩雪堤，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个人能身着朱绮公服，骑着高头白马，一身少年风发意气，牵手将她迎入障车中。
可如今她为新妇，他为宾客，这番景象，好像……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遗憾。
卫七雁捧扇，径直走向二妹卫七妍，七妍点头福身：“恭祝大姊新禧。”
见她如此云淡风轻，七雁却生出一股不甘来，“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卫七妍抬眼，“大姊想听我说什么？”
“你若不想说，那就由我来说吧。”卫七雁轻轻移下扇子，注视着二妹的脸，“如果今日要嫁的是七窈，当初，你还会向阿耶抗婚吗？”
七妍沉默片刻，幽幽道：“我说过，我不嫁并非因为在意出身，只是，我想走一条自己的路。既如此，今日出嫁的是大姊还是七窈，我的选择都不会变。”
“我竟从未看出，原来你心中有这样的志气……”七雁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