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被卸下的重负,此刻又回到了程星义的心头。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卡可卡森叫他要先把自己的案情如实地说给XXX听,因为如果他渴望赦免,就必须要经过审判;而真正起诉他的人,不是卡可卡森,也不是先祖,而是宇宙之君。如果在开庭之前他没有与宇宙之君和解,那无论找什么律师,案子都会对他不利。同样的道理,如果他还有什么没有提前向宇宙之君澄清的罪状,在审判的时候却被查出来,对漏罪的惩治,也会让他满盘皆输。
星义感到眼前的这趟旅程十分沉重,他的前途既黯淡,又可能充满了光明。他曾经天真地认为,烧毁了卡可卡森的麦田,顶多要付上巨额赔偿,但如今他意识到,他在地球上的案件将被移送过来,他曾经所有的背叛,都会在审判庭上公之于宇宙之众。如果他不能得到宇宙之君的接纳,他将面临死刑的命运。相反,如果他得到赦免,他将重获宇宙公民的身份,并且会得到吃逆熵果的权利。
他不能想象审判的过程,他感觉自己此刻就像薛定谔的猫,在盒盖子打开之前,是生是死,都无法定论。
清晨,星义带上自己准备了将近一年的学习报告和答辩稿,临走之前,他把妹妹的画放进了口袋。他看了最后一眼他曾经的宇航服,亲吻了净化草的藤蔓,便离开了实验室。他知道,这也许就是最后一次。
他的贝尼朋友们已经到了,五只喜翁等候在附近的树梢上。星义向他们打了招呼,但是脸上没有太多的笑容。卡可卡森察觉到他的异样,便走到他身边,说:“孩子,你在担心这场审判吗?”
“嗯,怎么能不担心呢,毕竟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星义的眼睛看着别处,淡淡地说。
“不要怕,要相信XXX的赦免与慈爱。”卡可卡森说着给了他一个拥抱。
星义也抱住卡可卡森,他感觉自己每一次都能从爷爷这里得到安慰:“谢谢你。”
除了阿克森,其他三位贝尼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们琥珀色的瞳仁里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似乎在期待星义凯旋。这种眼神,不像是看待罪犯的眼神,倒像是凝视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
“干嘛突然都用这种眼神看我?”星义感到浑身不自在,“咱们现在是不是该走了?”
“享受旅途吧。”贝尔森说着拍了拍星义的肩。
然后大家都爬到喜翁的背上,驮着卡可卡森的头鸟长鸣了一声,接着五只喜翁越入天际,排列成V字形,向着西南方向飞去。
这次喜翁的飞行速度明显比以往快很多,不一会儿他们便越过了卡可卡森的麦田,进入了群山。他们还在不断攀升,很快,喜翁冲过了厚厚一层云翳,群山也消失不见了。在云层上面,喜翁平稳地滑行着,在洁白的云朵上投射下两排黑色的剪影。远处层层叠叠的云就仿佛重峦叠嶂的山峰,初升的太阳在他们身后射出万丈金光,为喜翁的翅膀镀上一层金边。
星义喜欢天空的景色,他望着马赫拉的美景,不知不觉便放下了自己的心事。这时坐在他身后的法尔森对着飞在后面的阿克森喊话说:“阿克森,先祖为什么传唤你?”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和这个地球人一起。”阿克森的话里透着不满,“我知道的,很有可能如果没有我,这个地球人就会叛变逃跑!”
星义觉得阿克森故意要挑起事端,而且他的话似乎在提醒星义,他仍然是一个在押犯人,只不过没有戴手铐而已。
“没有让你作证吗?”
“没有。”
“先祖给你这趟游学的机会,你要感谢他才对。”阿米娅竖起耳朵笑着说。
“能现场看哥哥姐姐们的演讲,我确实很高兴!”
贝尼一路上谈笑风生,这是星义第一次看见阿克森和他的哥哥姐姐们畅谈。他和家人们的关系很融洽,只是对人类的偏见一直还没有消除。虽然阿克森的年龄可以称得上星义的祖辈,但是他对人类的认识非常肤浅,至少星义觉得他不了解自己,还很固执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想法。星义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他感觉能和这样一个和谐的大家庭生活了将近一年之久,是他人生中最幸运的事。他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快乐,享受着马赫拉清甜的空气和迷人的高空。
大约三小时后,喜翁降到了云层下面,此时的地面上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星义不禁睁大了眼睛,嫩绿色的草在风的轻抚下波光粼粼,成群结队的白色、棕色或黑色的动物在草原上徜徉。再向前飞一点,草原上开满了金色的花朵,像郁金香一样艳丽,成片的花海就像夏天的云一般硕大无边。接着一马平川上出现了规划整齐的田野,不同大小的方形错落有致,从高空鸟瞰仿佛一幅巨大的几何画作。在田地的西边出现了大片的果林,这些神奇的果树呈现着绿色和蓝色谱系里几乎所有的色彩,就仿佛是被艺术家打翻的调色盘晕染的杰作。果树巨大的叶子被风鼓起抖动,泛着透明的光泽,轻盈而又绚丽。各种仿佛珍珠钻石般的果实缀满枝头,到处一片富饶的景象。
喜翁继续下降,然后它们开始转向南方,一片蔚蓝的湖泊犹如蓝宝石镶嵌在果林的边缘,就像马赫拉一只凝望天空的眼睛。湖中心是深蓝色,湖水的颜色如涟漪,逐渐向外变浅。湖的外围是一片白里透金的湖滩,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宾利大学就坐落在果林和湖泊的交界处,不像尤里卡大学隐在林间,与自然浑然一体,宾利大学内全是贝尼制造的简单却智能的建筑。所有的教学楼都是用象牙白色的巨型石块砌成的,石墙如同碧玉,光滑无暇。高矮不一的建筑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散发着优雅高贵的气息。有的建筑是圆顶,镶嵌着咖啡色的门,还有的建筑是方顶,安着棕红色的门户。所有的窗户都如明净的宝石,反照着晴朗的天空。在星义看来,尤里卡大学就是智慧与自然的协奏曲,而宾利大学就是精工雕琢的知识殿堂。
星义他们的列队靠近了果林,然后降落在果林外面的大理石广场上。星义从喜翁背上下来,伸了个懒腰,其他贝尼也活动着身体。喜翁梳理着被风吹乱的羽毛,然后扑棱着钻进不远处的果林里,开始享受它们的午餐了。
“肚子好饿。”阿米娅说道。
“今天请大家吃宾利大学的特色——自助果林,十几种水果随意挑选。”卡可卡森指着那片果林说,“但是大家一定要记着先祖的吩咐,集体行动,不要离大部队太远。”
星义刚想问为什么先祖要有这样的要求,贝尼他们都已经迫不及待地向着果林走去了,而且就连阿克森在内,所有贝尼都对先祖的命令十分顺从,没有丝毫异议。
“真的好怀念宾利果林里的也皮塔果呢,”法尔森对贝尔森说,“那种湖水浇灌的香甜,我几十年都忘不了。”
“记得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大家都在广场上做水果千层塔,可有意思了。”贝尔森接着说。
“晚上还有篝火,好怀念呐。”
这里是一个曾给法尔森他们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星义觉得自己此时问太多问题有些不合时宜,他只能把所有的疑问都咽回肚子里。
星义跟着大家走进林间,他们最先看见的就是法尔森最喜欢的也皮塔树,这种树虽然不高,粗如藤条般的树叶一直垂到地面,但是它的果实长在树枝的最顶端,仿佛一个个黄色带刺的小灯笼。不过贝尼都是爬树的好手,法尔森伸出十指,他原本柔软的手指突然变硬,就像猛虎的利爪,然后他四肢抓住树干,蹭蹭几下就爬到树顶,打下许多金黄的也皮塔。阿米娅在树下将果实收集起来,放进腰包里,说:“够啦,我们再去收集一些那边的红樱。”
接着他们爬上红樱树,又在高大的树间跳来跳去,玩得不亦乐乎。星义在尤里卡森林里也没少学爬树的本领,他摘了满满一包红樱从树上下来,边走边吃,然后把多余的果子递给法尔森。很快红樱就被瓜分完了,但是这点果实远远不能满足贝尼巨大的胃口。
“阿迪尼,帮我们再摘点红樱吧,”法尔森说,“我和贝尔森去那边最高的树上摘球椰。”
“吃那东西需要锥子吗?”星义问。
“不用,球椰吃起来就像地球上的球芽甘蓝,只不过球椰是甜的。”
星义耸了耸肩,他记得塞西尔喜欢球芽甘蓝,但是他自己从来没尝过这种好似很多迷你卷心菜挤在一起的植物。
他爬上树,叉开腿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树的周围长满了红樱,随手就能摘下一大把。这种樱桃比地球上的略大,颜色就像红丝绒蛋糕,酸甜可口,如杨梅一般让人满口生津。星义大口吃着红樱,倚在树上看着果林旖旎的景致,他觉得这是他到过的最豪华的自助餐厅。
透过树叶的空隙,一道道光束散落在林间。星义咬下一口红樱,殷红的果汁顺着他的手腕流淌下来。他突然把手里的果实放下了,在果林的尽头,仿佛弥漫着静谧的蓝紫色微光,吸引着他的眼球。
“难道那边就是先前在空中看见的蓝色果林?”星义想,“这种蓝绿色渐变真的太美了,好想去看看。”
好奇心牵引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往林子深处走去。他连忙吃掉手里的红樱,准备从树上下来,但是他又想起卡可卡森的吩咐:一定要集体行动。
“何必呢?”他对自己说,“就看一眼,马上回来。”
他呲溜一下滑到地面上,不远处的贝尼们还在嬉戏,没有谁注意到他。于是星义推开挡住额头的宽大树叶,向着微光弥漫的地方走去了。
果然如星义所想,越往前走,树木的颜色就越偏向蓝色,树叶是蓝的,就连果实也是蓝的。他摘下一颗仿佛蓝色蜜桃的果子尝了一口,却有些酸涩。他吐了吐舌头,想把果实扔掉,却又感觉自己似乎在自助餐厅里浪费食物,于是他把啃了一口的蓝桃子塞进了腰包里。
蓝色果林里的景色变得越来越迷蒙,仿佛有雾气萦绕在林间。星义脚下的泥土湿润且松软,他感觉自己好像踩在一块巨大的蛋糕上。周围树木的叶片有一人之宽,像蓝色芭蕉叶一样遮天蔽日。空气似乎也是蓝色的,随着气流在树叶间穿梭,绕过星义的身体,流淌过他的手臂。这种蓝色的树木几乎没有果实,在它们的根部缠绕着一种蓝紫色的浆果草,它就仿佛是净化草的微缩版,它结出的果实由几片绛紫色的花瓣包裹着。星义出神地欣赏着这株浆果草,然后摘下一颗浆果送进嘴里,却失望地发现它青涩得难以下咽,他只能将浆果吐了出来。他怀疑自己已经离开了自助果林的区域,而他的好奇心也得到了满足,所以他打算回到法尔森他们身边。但是当星义抬起头的那一刹那,周遭却是一片扑朔迷离的蓝色,就好像清晨时分的森林,雾气蒙蒙,让人无法分辨东西南北。明明是正午,他竟找不到自己来时的方向,他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看看自己左手边,感觉刚才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又回头望望后面,景色同样让他感到熟悉。
“我应该没有走得太远。”星义自言自语着,然后朝着左边走了回去,边走边喊道,“法尔森!你们在哪儿?”
他走了一会儿,周围的景色却变得陌生起来,树木逐渐变成了紫色,光线也更加昏暗。他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此刻他一定离集体很远了。他穿过树洞,扒开树叶,跨过藤蔓,在林间乱闯了一阵,却找不到出口。他停下脚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程星义,冷静!”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却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安地跳动着。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害怕,不是害怕树林里会蹿出骇人的野兽,也不是担心自己会饿死在这里,他甚至坚定地相信贝尼们一定会找到他。他感受到自己的害怕竟源于他违背了一条最简单的命令。
“难道这就是阿克森一直以来所说的考验?难道自己在第一关就要被淘汰出局了吗?不,我不是叛徒。我得在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之前回去。”星义想着,然后爬上了附近一棵最高的树。他本想高瞻远瞩,找回自己的方向,却发现远处各种蓝色、紫色的树木挤成一团,完全挡住了视线。他正着急之时,突然发现右手边出现了一片球椰林。也许他能在球椰林里找到法尔森,星义兴奋地从树上下来,向着球椰林的方向跑去,很快他就置身于那些像电线杆一样笔直高挺、树干上长满棕色绒毛的球椰树之间了。在他头顶上,一串串乳白色的球椰倒挂下来,他的前方越来越明亮,他甚至好像听见了法尔森走路时那熟悉的“沙沙”声。星义感到血液在悸动,手指在刺痛,正午明亮的太阳照亮了他的心扉。
“法尔森!”他喊着,然后一跃而起,跳出了如迷魂阵般的树林。他的双脚划过地面,他踩着的不是泥土,也不是广场上的大理石,而是一滩白色的流沙。沙滩反照着阳光,显得格外刺眼,远处如水晶般明亮的湖水轻柔地拍打着湖岸。他整个人愣住了,自己竟然跑到了湖边,而在沙滩的对面,再次传来那个“沙沙”的脚步声。
那个生物拖着窄窄的、看上去沉甸甸的双脚走路,每一步都带着不必要的蛮力,深深踏进沙子里。随着那生物向星义越靠越近,他也看得更加清晰——那生物没有爪子,身体光溜溜的,面部被包裹在某种刚硬、凌乱、又肮脏的毛发里,在这些仅有的毛发周围,有一些肿胀发皱的肉堆积在一起。突然,星义意识到自己看见的是人类,顿时情绪突变,内心五味杂陈。在这特定的时刻,他几乎是以马赫拉生物的眼睛看见了人体。
星义攥紧了拳头,对方也瞪大了眼睛。
“你还没死?”他们同时用英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