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之内，清卿斜倚在床上。
以往她都是倚在靠近床沿的地方，方便起身。此时她一反常态，倚在大床的中间部分，留下宽阔的空间。
清卿空出来的地方爬着一个婴孩，小小的身子在宽阔的床上四处爬着，不时扭头看一看。
有时候是看躺在床中间的清卿，有时候是在看坐在床沿的汜水。
“她真可爱。”汜水朝清卿说道。
清卿轻笑起来，撩起一缕头发，“是啊。”
“到这里来。”汜水说着张开双手，等着那个小家伙。
听到声音的小家伙歪了歪脑袋，她睁着大眼睛看着汜水，茫然了一瞬，而后欢快的朝着他爬过去。
璃斯如今才一岁，对于三十岁才成年的水族来说，她实在是太小了。
她还会再长大一些，等到十岁，她会停止生长，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形体，直到成年期到来。
清卿柔柔开口：“她还太小，你小心一点，不要弄疼她。”
汜水一把抱起璃斯，笑着对王后说道：“我自有分寸。”
两人对视一眼，眸子里尽是温柔之色。
*
王座之上，汜水倚着扶手垂眸听着下面的人说话，璃斯在一旁的座椅上，她上下攀爬着，不时地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她已经五岁了，整日里不是在寝宫的床上滚来滚去，就是在这王殿之内躲躲藏藏，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没有办法吗？”汜水瞥了一眼璃斯。
“是的，王。”期古顺着王的视线，看向那个活泼的孩子，他接着说道：“不光是在海面之上，笼罩避水城的古禁制在海底之下也有。”
“我们无法破除这种禁制，无论是海面上还是海面之下。”朗沈走上前，捧上一张图。
汜水抬了抬手，带着微光的水泡飘了出去，包裹住朗沈手上的图迅速飘了回来。
图上画着避水城，十分简略，但外围的古禁制画的十分仔细。
璃斯趴在扶手上，伸长脑袋，似乎也想要看一看汜水手里的图。
汜水一手捞过璃斯，将她放在自己腿上，而后指着图上的避水城说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璃斯摇摇头，随后又惊喜地指着一处说道：“这里是王宫！”
“哈哈，没错。”汜水揉了揉她的脑袋，缓缓说道：“这是避水城，看见周围这一圈圈波纹了吗？”
“那是什么？”璃斯天真地问道。
“那是……束缚我们的枷锁。”汜水抚摸着璃斯的脑袋。
“王……”期古不想打断这看似温情的一刻，但他实在忍不住，他要知道那个答案，迫切地想要知晓结果，就在此刻。
他问了出来：“我们，回不到青澜大陆了？”
“是不是？告诉我们吧，吾王。”
“是的。无论用什么方法，我们都回不去了。”汜水看着期古，烟灰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残忍。
如今知晓这座城真正面目的人，除了这里的三位，也只有王后和那个人了。
眼前这两个人如果生出一点将此公之于众的心思，便是踏上了死路。
“我们将永困于此，不会有人再来，也不会有人离开这里。”
“请允许我在此刻告退，王，我累了。”期古垂眸。
朗沈回过头来，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同伴。
“你们走吧，以后不需要再探寻古禁制，这不过是我们的妄想。”汜水轻笑着，随后叹息一声，“不要再提起青澜大陆，那里，并不存在于世。”
“可是，王！”期古猛地抬头，对上那一双毫无波光的眸子，他瞬间明白了，青澜的确不存在了。
在王的眼里，只有避水城。
他们的王，已经退缩了，他学会了偏安一隅。
但我们所追寻的故土，真的不存在了吗？
期古走神了一瞬，他的视线划过那个唯一笑着的脸庞，落在了阶梯之上，一级一级向下，直到无尽的深渊。
“我们走吧。”朗沈拍了拍期古，带着他走出这座宫殿，回到家里。
*
花园里，丝雨花开得正艳。细长的花瓣舒展开来，一层叠一层。
一只白嫩的小手摸上丝雨花，一层层数着。
“好看吗？”清卿坐在亭子里，趴靠在栏杆上，“这些是丝雨花。”
“真漂亮。”璃斯回过头来，她看向母亲，绽开笑容，“花瓣有十几层呢。”
“哦？你没数清楚？”清卿笑着问道。
“十九层。”璃斯眨眨眼，又钻进花丛里，这里摸摸那里瞧瞧。
“丝雨花只在下雨的时候开放，而避水城，大部分时候都在下雨。”
“那不好么？”听见母亲的话，璃斯高声询问。她能够感觉到，母亲似乎有些不开心。
“回来吧，我有东西给你。”清卿站起身，嫣红色的袍子如水般从长椅上滑落。
走进长廊，清卿回首，“过来，回寝宫。”
“母亲要给我什么？”璃斯仰着脸问道。
清卿笑着，却不答话。嫣红色的长袍随风摆动，摇曳而去。
璃斯蹦跳着跟上。
推开寝宫大门，一眼能看到矮桌上铺着一块儿烟灰色的布，柔软光滑。清卿走过去拿起它，招招手唤来璃斯。
看见母亲蹲在自己面前，璃斯伸手摸了摸那张美艳的面庞。
清卿捉住璃斯的手，将自己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母亲给你做的，你会喜欢的。”
那是一件长裙，如同清卿身上嫣红色袍子一样的质地，裙摆上绣着波浪花纹，腰部绘着丝雨花的花瓣，一路绵延向下没入海浪之中。
璃斯捧着裙子对着母亲行礼，“谢谢您。”
这是璃斯收到的第一件礼物，这一年，她七岁。
不久之后，璃斯收到了第二件礼物。
那天没有下雨，她在父亲制造的水波之上跳来跳去，烟灰色的裙摆随之起舞。
等她玩累了，窝在父亲怀里休息时，她看见父亲拿出了一本书。
“这是什么？”她伸手想要从父亲手里拿过来。
父亲拍开她的手，翻开那本书，“这是你需要学习的。”
“学什么？”璃斯看着书页，又扭头去看父亲。
汜水抬手唤起一片水幕，水幕渐渐扩大升至半空，而后化为雨水落了下来。
“学习控水之术。这是每一个王族子民必要的修行。”
将书本交给璃斯，汜水抱着她回到寝宫。
清卿倚在床上，手里捻着一颗红艳艳的果子，似乎已经看了很久，她有些不满：“这果子，我已经吃腻了。”
汜水将璃斯放在椅子上，走到床边，他俯身张嘴叼起清卿手上的红果，几口吞下。
“不爱吃红的，还可以吃黄的，绿的，紫的……”
“不吃了。”清卿看向璃斯，柔声道：“要找个人教她吗？”
“随你高兴。”
“等两年。”清卿玩弄着汜水的手掌，笑意盈盈，“等到她十岁时……”
不过，两年之后，璃斯并没有等到教导自己的老师。
*
茫茫荒原之上，一个身穿银白色长袍的人独自前行，黑色的长发在风中翻舞不停。
走到一处断崖，她抬起一只手，在断崖上方虚划了一道。
裂隙崩开，凭空出现一团幽暗的影子。
她抬腿走了进去，当身影被黑暗吞噬之后，一切又恢复如初。
这里，是极暗之地。
四面八方都是无尽的黑暗，她却不并不慌张，一步一步往前。不知道走了多久，当能看到前方星星点点亮着的光芒之后，她加快了步伐。
那是无数浮于黑暗之中的花朵，发出莹白的光芒，仿若夜幕上点缀的星辰。
“不喜欢幽姬吗？”她看着闭目的老人，开口问道。
幽姬，是这些花的名字。
幽姬之中，极暗之力形成的锁链牢牢锁着一个老人，那是灵族的长老，断天。
“莲，你来了。”灵族长老缓缓睁眼，清澈精明的眸子牢牢盯着眼前的人。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莲一步步走近，在老人身边坐下。
“是。”断天呵呵地笑着，“我不会告诉你。”
“嗯？你当年连幽都敢骗，如今对我都说不出谎言了吗？”
“我骗了幽，他仍旧那么做了。如果不是魇族蒙蔽了他一瞬……”
“你知道魇族幻化成谁的样子蒙蔽了他吗？”
断天摇摇头，她根本不了解幽。
“我知道。”莲肆意笑着，萤光映衬下的脸庞变得朦胧起来。
断天也跟着呵呵笑起来，她在这里太久了，久到马上就要死去。
早在五百年前，青澜大陆上九族就已经灭亡了，她看不见青澜的未来，也不想再看了。
“断天，你就要死了。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莲站起身，抚摸着她右手边的幽姬，“我要走了，再也不会来这里。”
“莲，时间已经到了，你要找的人已经出现。”断天停了一会，在这几句话的时间里，她已经苍老到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我不会告诉你在哪，你自己去找吧。”
“断天，你看不到了。看不到青澜的未来……你已经，彻底瞎了。”
“我早就看不见了，我只是在等一个人跟我说说话，可惜来的是你。”
“很失望吗？”莲轻笑起来，“你难道不知道？灵族，永远无法踏足极暗之地。如果不是幽，你根本没有机会见识到幽姬。”
“灵……”断天的声音低了下去，掩藏在莲的笑声中，几不可闻。
灵族可还有族人存在？
得到想要的答案又能如何呢？青澜，不复存在。
断天带着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