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中人本来是想为白木生大办一番的,但三人怕再生事端,不便弄得太惹眼。白木生被简单地葬在镇郊,闻讯赶来的镇民们都被驱散,惟剩三人默默伫立在白木生的碑旁。
叶玉贞将一手放在碑上,凝然道:“...小白,你放心,我们定会找到凶手,带回玉洁,为你了却遗恨。”
她搭在石碑上的那只手如火炭一般烫着冷怀璧的眼睛。他暗暗握紧了剑柄,一语双关地轻声道:“正是。”
几人回到客店里打点行装,制定计划,不料在逗留的几日内,他们又听到镇北以及更北边的邻镇陆续出现两名执事踪迹的消息。冷怀璧道:“那么他们是带着玉洁向北逃了?我们要不要转而向北追?”
叶玉贞原文中他们是持续向东行的。叶玉贞摇头道:“非也,非也,既然他们有瞬移的能力,又怎会在路上留踪?想来这是引诱我们往别处去的圈套,我看我们还是仍往东走为是。”
阮念尘配合:“我想也是。这也印证了我们原本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们才会急着把我们往岔路引。”
冷怀璧听了也觉有理,但这一次他再没有称赞叶玉贞机敏,而是感到一阵不寒而栗。看来东方当真是她的老巢,她出言提醒,只为将他们尽快地往魔窟引。自己在杀了她后当召集同门再往东走一趟,争取一鼓剿灭那些邪人。
走了几日,三人遇到了一座荒废多年的古园。这古园占地不小,白天就鲜少人迹,晚间天冷,更是绝没什么人来。三人打算今夜在此间歇了。
园中景物虽然破败,但仍保留着几分昔日的韵致,山、树、石、水、亭台柳榭、宝殿画廊该有的都有。几人找了一间还算完好的建筑,在屋中铺开用来当被褥的衣物。埋头收拾的当儿,冷怀璧忽然凑近叶玉贞,低声道:“叶瑛,今夜子时,到游廊来一趟。”
叶玉贞一愣,不知怎么一股奇异又陌生的感觉在胸腔里流动起来,微微烧红了半边脸,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入夜后,躺在“榻“上叶玉贞一直未曾合眼,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翻身坐起,向身边看了一眼。不远处阮念尘睡得正熟,眉目沉静,身上盖的衣裳随着呼吸均匀起伏。这是入书以来第一次,她在做什么行动前没有告诉阮念尘。向屋中央走了几步,借着窗槅外映入的一点光,她看见冷怀璧的卧处也空了。犹豫片刻,又回头望了一眼,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月色皎洁,照得整个大地恍若白昼。她感到一点凉凉的东西落到了鼻尖上,下雪了。
一路上草茎树叶都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摇落的影子隐在黑夜里。空气愈发寒凉,她只觉吸入鼻中的都是沁爽剔透的实体。那抄手游廊的位置甚佳,临着一个小湖,后面是一片青森森的竹林。待踏着石板走近,她看见冷怀璧的背影立在廊道正中。
从此处望过去,他的人在月光映衬下恰好形成一个棱角分明的黑色剪影,背后的丛丛修竹将他的身躯衬得更为挺拔,再配上廊子的立柱与不住坠落的雪珠,斯情斯景,当真是一幅清雅
绝伦的水墨画。
她来到廊子前:“...冷师兄。”
冷怀璧并未回头:“过来。”
...叶玉贞小心翼翼地登上台阶,跨进廊子,还未开口说话,忽觉面上一寒,一道迅捷的雪白剑光朝她刺来。她于奇险之中往旁一避,一缕头发已被削下。
她又惊又惧,霎时出了一身冷汗。本以为等着她的是风花雪月,没想到是血雨腥风!冷怀璧一击不中,举剑再刺,她急速后退几步,足尖挑起他靠在座位上的另一把剑,“噌”地一声拔剑而出,反手格住了冷怀璧杀气恣狂的“寒魄”。
“当”的一声如金石裂响。两剑相交,剑锋处迸出的寒芒耀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睛。这手感,端的是好剑!匆忙之中她瞥了一眼剑柄,上刻两个与“寒魄”式样相同的大字“娟影”。是一对雌雄剑。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她虎口阵阵发麻,胸腔里也是一波血气上翻。力气好大!而冷怀璧见她动了那剑,目光中怒意更甚,好似珍宝被人玷污了一样。叶玉贞手不懈劲,于剑身上沿冷冷瞧他:“师兄这是何意?”
冷怀璧怒道:“你还要装傻!那孩子与那些村民与你无冤无仇,你不仅杀了他们,连自己的亲妹子都要祸害!你把玉洁弄到哪里去了?抓走她想做什么?!”
叶玉贞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又气又笑:“我怎知道?为何要指认我?”
冷怀璧一剑荡开叶玉贞的剑:“不是你?那血阵分明出现在你屋里!你还想诋赖?”
叶玉贞越听越奇:“血阵?什么血阵?”
冷怀璧怒极,扬剑指她:“什么血阵?从南城那边你停留过的数个地点,都发生了灭门惨案,我一路追踪过来,在每一处现场都发现了鲜血画成的阵法!指痕纤细,只能是个女子所留。你猜我为什么要与你同行?若不是这次让我发现了,只怕一酒楼的人又要死于非命!”
叶玉贞直听的愕然不已,大脑被突如其来的信息弄得乱糟糟一片。冷怀璧凌空跃起,足尖在廊柱上轻巧巧地一点,一招“白鹤亮翅”向她攻来。她只来得及回了两个字:“不是...”就被招招凌厉的剑势逼的无暇分辩。雪珠更加急紧地落下来,不一会儿,廊顶上,草尖上,竹梢上都积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雪,二人便在雪落潇潇中,于这依竹傍水的画廊里交开了手,乒乒乓乓的兵刃相交声不绝于园,震得竹子“簌簌”抖动。
密密的剑气削得整个廊子木屑纷飞,风卷草屑,雪笼木尘,两人飘忽腾跃的身影于一片茫茫中时隐时现。叶玉贞的剑法全系冷怀璧所教,硬碰硬着实有些敌不过。斗了几个回合,她动作慢了两拍,一条手臂被“嗤”的一声连袖划破。这样不行!她须得用点野路子的打法。她向右看看,毅然纵身跃进了竹林。
密匝匝的竹子对他这种大刀阔斧的剑路来说无疑十分束手束脚。叶玉贞专挑竹林幽密处钻,她身量小,动作又快,一钻之下便很难被看清。冷怀璧横劈竖砍,将面前挡路的长竹一一斫倒,一晃眼,又找不到了叶玉贞身形。忽然一抱冰凉的白雪兜头砸下;原来叶玉贞竟跳到了几竿竹的顶端,将竹梢积雪向他泼来。趁着他被迷了眼的一瞬,叶玉贞借着竹子的弹力,挥剑一跃而下。
冷怀璧反应迅速,在叶玉贞逼近身前时反手扣住了她手臂,一记扫堂腿向她下盘踢去。按照常理她应当跃开躲过,可现在手臂被抓住,避无可避,她也不知怎么想的,抬起一足,对着冷怀璧扫来的小腿踩了下去,她看到冷怀璧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但是这样她也失去了平衡,重心前倾,向着冷怀璧怀中直直地栽了过去。目测了一下距离她大概会撞得鼻断骨折;于是她偏过头,让自己的一侧脸颊对向着陆点。“砰”地一声她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块结结实实的胸肌,那侧耳朵登时“嗡”的一下就听不清了,一股血腥味从口里弥漫开来。冷怀璧“啊”了一声,两人手中长剑双双震落。
这哪里还像打架,分明变成胡闹了。
...身材不错。叶玉贞暗地感叹道。
这时,阮念尘焦急的呼声远远传来:“...叶玉贞!叶玉贞!...”
冷怀璧心中一凛。不好,若是被阮念尘发现岂不要成二打一了?!
心念电转,他还没想好怎么办之时,阮念尘的人影已经来到了廊口。他探头望了一眼,登时顿住脚步:“叶玉贞!你..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冷怀璧瞳孔缓缩。最糟的情况出现了。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想与这人开打的,可如今看来,是箭在弦上了啊。
岂料叶玉贞抢先一步挡在了他身前,并将自己受伤的手藏到了背后,笑道:“我看这里景致不错,和师兄切磋剑招来。”
阮念尘惊疑地瞪视着她:“你...你...”叶玉贞拼命对阮念尘使眼色,一副“什么话回去再说”的表情。阮念尘强行压下满腹话语,硬逼着自己演道:“...太冷了,先回去吧。你身子骨本来就薄,别冻出毛病来了。”
叶玉贞回头道:“那师兄,我便先回了。若冷师兄还想多赏一会景色的话,就待会再来。”又冲那边作口型道:“...当真不是我。”
冷怀璧怔怔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如若她真的是促成这一切的凶手,刚才又何必帮自己遮掩?又见了她诚挚的神色,竟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愿意相信她的想法。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样的眼神是不会撒谎的。
阮念尘和叶玉贞一离开冷怀璧的视线,阮念尘便拽着她,往一丛树林里一扎:“他约你出来?你约他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刚才你们到底是在做什么?!”听到叶玉贞嘶地吸了一口气,他蓦地感觉到手上点点湿意,放脱她一看,是血。“你受伤了?!”
叶玉贞苦笑了一下:“他以为我是祸首,把我叫出来想杀了我,我还以为...对不起。”
阮念尘震惊的简直要晕过去:“你疯了!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要不是我到的及时,你的小命不就交代在这里了?别忘了你是谁!现在我们两个是不是还留在大马路上还说不准!外头还有同学和老师,还有一堆大考小考在等着你!你...”
叶玉贞嘴唇动了几下:“其、其实他也不是个乱来的人,那些事确实有蹊跷,你知不知道我们屋里出...”
阮念尘忍无可忍:“叶瑾!”
沉默片刻,叶玉贞慢慢低下了头:“对不起。”
吐出一口气,阮念尘的声音也和缓下来:“记住,你的身份首先是J市Y中的学生。活下去,离开这里,才是我们的根本目的。以后再出现类似的情况,一定要先和我商议!”
叶玉贞低声道:“知道了。下次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阮念尘道:“嗯。先把伤裹好。刚才你想说什么蹊跷,接着那里讲吧。”
两人足踏积雪向回走的一路中,叶玉贞向阮念尘复述了方才的事。回到殿前,推门,见冷怀璧已经坐在屋中了。阮念尘首先警惕地闪身将叶玉贞护在身后。冷怀璧听见动静,抬起头,看起来有些茫然:“先进来吧...我...现在我也不知道...”
阮念尘对这个二愣子现在是一点好感都没了,不客气地道:“自然是要进来的。这房子又不是你盖的,用不着你谦让。”
冷怀璧的头发是湿的,衣服也是湿的,甚至还有水珠从他的发梢淋淋沥沥地滴下,显然是也没掸掸身上的雪就进来了。见他又是这副德性,叶玉贞也是无奈又好笑。两人坐下,听冷怀璧又把沿路的发现详细描述了一遍。叶玉贞道:“这些事当真不是我做的。如若是我,最初为何要提出东行寻贼,给自己找麻烦?想要对妹妹动手的话我早就能做了,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冷怀璧也觉一些地方确有不合情理之处,但当时也只可能怀疑是她了。他眉峰蹙起,双目中一派难以接受之色:“...是妹妹?”
阮念尘手撑眉心:“有很大可能。没想到,我们会让这丫头给耍了。”
叶玉贞道:“这样看来,她竟不是被掳走了,而是喊人把自己接走了!”
冷怀璧:“...那她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拖到这个地方才走?之前轮她守夜的时候她甚至有机会喊四执事来把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灭口,为何偏要凑在这个屋里没有笔墨纸砚天不和地不利的时候?”
叶玉贞摇头,面色凝重。她原文的设定是白木生和玉洁在完成一项任务后互明情愫,与女主等几人辞别双宿双飞了。眼下这些情况全不是她情报范围内的,她已经无法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了。
阮念尘手在眉心处不住揉着:“难道说,在那之前她有什么不能走的理由么?”
或者说,她突然有了可以走的理由?!冷怀璧蓦地抬头向叶玉贞道:“叶瑛,你看你那里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
叶玉贞:“东西?”他们一行人身上唯一特殊的东西就是那枚黑色暗器,而出事后他们第一时间检查的就是它,却是好端端地不曾遗失。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什么了。再度检查了一遍,她摇摇头。
好容易寻到一点头绪的线索又断了。几人坐在一起冥思苦想,均是理不出个所以然来。曾经无数个气氛活跃的夜晚因为两人的离去骤然变得枯索沉闷了起来。油灯依旧,当时两个围着火光拍着手又是笑呀又是跳呀的影子,却是不复存在了。
得不出结论,叶玉贞长叹了一口气:“算了,今天先歇吧。反正施术者已走,他们是绝难发现我们的具体方位的。我们且一路灵活地变动位置,打着游击往东寻罢。”
于是散会,起身之前,冷怀璧犹豫一下,又叫住了她:“...叶瑛。”
“啊?”
“...你的伤怎样?刚才的事,真的对不起。”
闻言,叶玉贞蓦地想起了方才在竹林里“投怀送抱”的那一幕,脸“腾”地一下烧红了。她忙回转身,道:“无事。”
和衣倒在铺上,叶玉贞脑子里纷纷繁繁的事乱作一团,仰头望着被大雪映得有如白昼的窗槅子发呆。忽然,眼前一暗,却是阮念尘起来,半蹲在了她身前。
阮念尘的声音压得极低极轻:“关于咱进来之后频频出现的与原文不符的几桩事件,我有了一点猜想。”
叶玉贞道:“什么。”
阮念尘:“杏帘招还有药房的那些人,由于以后在文中再没有出现,所以他们之后是死是活,和原文是均不冲突的。”
叶玉贞慢慢睁大眼睛:“啊,你是说...你是说...”
“而小白和玉洁,在过完懒回顾那关后便相携离去,对后续的剧情不再产生任何影响,相当于在这世上消失了,而无论是‘离去’还是真的‘消失’是不是对这个世界产生的意义都一样?”
叶玉贞猛一抓衣单:“也就是说,只要原文中必要的节点和整体走向不被更改,这个世界依然是‘存在的’‘合理的’,但它自己在框架内补充、细化的东西,却有可能织出更为复杂的设定!”
两人对视,均感一阵压力。看来,这个世界的水要比他们想象的深多了,不知这一对学习路上并肩披荆斩棘的“双璧”,此番能否平安地涉水抵达对岸呢?
冷怀璧躺在铺位上,望着两人。从这里他一点也听不到二人的声音,只能看到他们靠在一起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他心里隐隐涌起一股微妙的难受感,自己也说不明白,掉了个头,面朝里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