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个草人在青袍人面前倒地,要害分别从它们身上脱落下来,断面齐整。
司徒申夜满意地收剑回鞘,深不见底的瞳眸掠过一缕自负。
他这把「斗光」,虽是名为光,剑身却是漆黑的,好像要和光焰做斗争一样。
也许,亦是在渴望着火光的焠炼。
黑不见底的深夜吸走了一切光明,因此身边才更需要一份光来时时照耀。
“司徒师兄。”一个声音自练武场那端响起,他回过头,见冷怀璧、陈碧倾以及其他几位同门师兄弟从远处走了过来。
“怀璧、碧倾、长歌...”他也与众位一一点头寒暄,接着又问道:“小陆走了吗?”
“陆师弟昨日辰时便下山了。”冷怀璧恭谨地答。他身后的陈碧倾拈着发丝笑接:“我们几个老家伙还留在山上呢,他倒好,刚学成就拍拍屁股跑去独立门户了。”司徒申夜敛眸微微笑道:“年少有为是好事。”
“年少有为?我们里头哪个有你年少有为哟,大师兄!谁不知道你是将任掌门的人?”那个叫铁长歌的弟子半开玩笑地嚷道。他是惜剑门当代掌门铁未销的亲派弟子,可谁都知道,司徒申夜才是他暗中当作下一任掌门栽培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把你收入麾下,让你改姓铁了呢!”铁长歌嘲道。司徒申夜不置可否地笑笑,目光下掠深黑的“斗光”,又露出一点淡淡的自得。的确,在这一届弟子中,较剑术无人能出得他右。即便是排行老二的英才冷怀璧,比他也差着一截。
......
一日,冷怀璧正在山门花园中闪逛,刚走过一带曲水,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少女清脆的唤声:“二师兄!”他诧异地回头,见是同届的女弟子上官泠泠。“上官师妹?”
上官泠泠跑得微微喘息,站住脚,脸儿突然泛了些红晕:“二师兄...你看见司徒大师兄么。”.她手中还攥着一束刚采来的花。冷怀璧看见这个光景,心下便有些了然了。“我没看到。司徒师兄大约在典籍室翻剑谱。”上官泠泠应了一声,便提着衣裳继续往典籍室跑。冷怀璧踌躇了一下,喊住了她:“上官师妹...”
上官泠泠扭头,他顿了顿继续说:“...你别去了。司徒师兄之前给我说过,他心上有人了。”上官泠泠的脸登时红得要滴出血来:“什么...我不信,他从未和哪个女弟子表示亲近过!我...我和他都是复姓,名儿也都是四个字,明摆着就是一对嘛...”冷怀璧听了摇头:“终身大事,哪是这般草率就定得的?岂有凭了名字成姻缘的道理。”上官泠泠顿脚:“你知道些什么!...木头师兄。横竖你有人喜欢。”冷怀璧茫然道:“啊...?哪有。”
上官泠泠赌气跑远了。冷怀璧立在石桥上,回忆起之前与司徒申夜谈话的光景来。那天两人刚练完剑,并排倚在屋瓦上,看一轮斜阳越沉越低。
“...我们还是下去坐罢。这太不合规矩,长老们看见要骂的。”冷怀璧在屋檐上坐的有些拘谨。
“呵,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骂随他们骂去,你还怕那几个老东西不成?”司徒申夜打了个哈欠,眼里又流出那种自负的神情来,“反正你我是这届最优秀的两个弟子,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还能吃了我们?”他眯起眼睛,用一只手撑住头,声音忽然转低:“那天也是这样,和小朋友一起看日落。”
两人谈了很多,到末后谈到伴侣,冷怀璧道:“如今门中女弟子虽不少,能与司徒师兄的能力相称的却委实不多,师兄将来应需慎重些...”话未说完,司徒申夜忽然撑起身体,严肃地看着他:“怀璧,这件事情你以后莫要再提起,”手指胸口,“这里,已经有人了。”
“啊...”冷怀璧试图想象一个美丽又优秀的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司徒申夜眯起的眼睛中又现出微笑,“是个相当可爱的小朋友啊。”
十一年前。
充满江南风味的水乡小镇处处都是纵贯的小河,家家门前临着水道,一个砌成水墨风白墙黑瓦的小院内,七八个少男少女正在嬉戏。
“喂,大家将来都想干什么啊?”领头的大孩子挥舞着树技大声问道,露出一口掉得残缺不全的牙齿。
“我要当医师!”“我要开店铺。”“我要念书做大官!”
“我要当剑客。”
“我也要当剑客。”
其余的童男童女尽数回过头来惊奇地看他们两个:“哈?小夜、小耀,尽数你们俩特殊。”“当剑客?一座城里才出几个剑客!”
司徒申夜默默无语,垂下头去,身旁的言耀哉却捏了捏他的手。他偏头,从小言浅淡的眸子中看到了一股自信、坚定的神气,因此重燃了一点被杀灭的信心:“小耀...”
大家都散去以后,言耀哉从屋角搬来一部梯子,三两下就爬上了并不高的屋脊,向司徒申夜招了招手。司徒申夜犹疑一下,也轻手轻脚地爬上来.:“这样可以吗?你家里人发现了不会骂你?”“骂?横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享受完了。骂便骂去。”言耀哉的眸里一片洒脱。于是两人在秀气的黑色小屋脊上并肩坐下来。夕晖正燃,金红的斜阳倒映入言耀哉的瞳眸里,司徒申夜发现他眼睛的颜色非常浅,好像琥珀那样晶莹剔透。“小耀,”他轻声说,“你真的好勇敢啊。”
“做人就是要自信些啊,别被他人的言语影响了,你就是最棒的。”言耀哉扬着头答,一会又把下巴搁在膝上“夜,”“嗯?”“以后要一起当剑客啊。”“那自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
几个月后,几个穿青色袍服的人来到了这个水镇,他们是惜剑门的人,奉命下来找寻民间有资质的孩子招入门派。司徒申夜被一个青袍人选中了,那人抚着他的头将他揽到身边来,和他的父母商议着交接事宜。这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喊着跑出了巷子:“小耀呢?他怎么没过来?也让他们看看小耀!小耀!小耀呢?”跑得气喘吁吁时,有两个大孩子好心地告诉了他:“小言一大早就被父母带去省城他姥姥家了。”又有人说:“说是那边本来就有个表妹和他定了娃娃亲,以后就住下不回来了。”司徒申夜听了这些话,仿佛有一盆冰冷的水兜头直浇下来,呆呆地立住不动了“怎么会——”
司徒申夜一个人被带回了惜剑门。他始终记得‘小朋友’激励自己的话,相信自己,自己就是最优秀的。撑不下去时,他便将这些话一遍又一遍地咀嚼。
后来,他果真成了最优秀的。
“可惜,真想让那个小朋友也看上一眼啊。”独属于他的名剑“斗光”被打造出来的时候,他抚着乌沉沉的剑身叹道。
“噌,嚓!”这一日司徒申夜又在练武场上练剑,面前的三个草人被一剑割喉,头却还端端正正地摆在颈项上不曾掉落。这时,几个弟子吵着闹着从场边奔过,还有人招呼他:“大师兄!”他收了剑过去,问:“怎么了?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一个弟子兴奋地、急急地说:“新当上掌门的陆师兄回来见铁掌门了,还带着几个新收的下属!”依旧是铁长歌善意的揶揄:“走哇大师兄,去看看我们出嫁的大姑娘回门!”司徒申夜禁不住众人撺掇,便也跟在队伍中。
一行人到了迎候客人的青霜厅,此时铁未销与众长老已经走了,陆棠梨正与旧日同门们自由地谈笑。
“小陆,我看你又长高了。”陈碧倾故意取笑他。
“瞎扯,我年岁又不比你小几个月,干嘛把我说的像个毛头小子似的!陈三姊,你和冷二哥的事成没...哎嘶疼...”
“呸,再胡说我扭你的嘴!”陈碧倾笑着打他。
司徒申夜跨进厅,陆棠梨忙向他招呼:“大师兄,司徒大哥!”
司徒申夜的目光越过陆棠梨的肩,定格在他身后带的一位下属身上。
浅如琥珀、明若琉璃的双瞳,不是他的小朋友又是哪个。
言耀哉也看见了他,蠕动嘴唇,无声地叫了一句“夜。”似乎还不大敢认。这时,陆棠梨偏头瞧了一眼天色,叫道:“啊哟,到时辰了,我们得回了。师兄师弟师姊妹们,下次再叙啊!言护法,战堂主,陌巷邓览,走啦!”
陆棠梨一行人匆匆下山了。陈碧倾摇头笑叹道:“小陆这孩子还是跟从前一样,毛手毛脚的没个规划。”司徒申夜的耳里已经听不进大家的声音了,他满脑子都是那对澄澈的瞳孔。他决定了,他要去找他的小朋友,这是他的约定。
第二天,他就当众向掌门提出了下山。依照门规,在学成之后,弟子可以选择脱离门派加入别派,但一旦归入别派便不得再随意使用本门招数,也不得将本门心法外传。众人自然是对他晓之以理、苦劝挽留,司徒申夜只是铁了心地要下山。问他缘由,他只说那边有他一个故人。
铁掌门自己自然是拉不下脸来劝他,只是阴沉着脸不答,四大长老可在旁边说个不休,三长老龙煜铜年纪最轻,口也快些,叫道:“你比小陆强多少,你去给他当下属?”他只是梗着脖子:“我要去。”
就在这时弟子列里“哇”地扑出来了上官泠泠。她跪在地上哭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司徒大哥去哪,我也要去!”几个弟子出来拉她,也拉不住。
铁未销烦闷至极,一拳砸在座沿:“好!你们都去!去罢!要去的都给我滚出去!”
司徒申夜向掌门再次作个长揖:“感谢师父这多年的教诲。”便回身走出去了,身后跌跌撞撞地跟上哭哭啼啼的上官泠泠。
铁未销感到疲累无比,长吁一口气,倒在靠背上,一手扶住额头。冷怀璧上前去宽慰掌门:“您看,刃鸣阁与惜剑门武功上多有相通之处,大师兄去了后,这一身武艺也没有完全废掉...”众人都拿怜悯的目光默默望着冷怀璧,知道他估计就要是下一个接受掌门魔鬼训练的人了。
......
刃鸣阁西殿门口,言耀哉拈着从树上飘落下来的玉兰花瓣,落花香了满衣,醉了人脾。
“你怎么来这里了?”司徒申夜轻声问。
“我逃婚。”言耀哉微笑。
“这真像是你会做的事。司徒申夜低低笑道。
“你怎么来这了?”
“我?”司徒申夜将双手往脑后一叠,“我叛逃。”
“这也很像你会做的事。”言耀哉也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