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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滋事(1 / 1)

古老的经文抑扬顿挫,圣堂的黑晶地板在回音中降为螺旋阶梯。士兵们打开电筒,从无光的密室抬起祭坛上的黑色石箱,扛到审讯室,落到沐光者的面前。再不情愿,他也被瘆人的眼神敦促着弯腰,拨动石箱的转盘,拿出一沓薄薄的草纸。

这堆玩意甚至没有像样的封皮,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手稿。

手稿书写的文字是小林从未见过的,第一页更有五点显眼的黑,过于引人注目:“告诉我怎么解读?另外,这标记是什么意思?”

“我会写好对照表…逐字母替换,能解译成较通用的特罗伦词汇…那是历任持有者对时间的记录,每一笔意味着秘密又保存了一个千禧…”沐光者近乎虚脱,嘴唇干裂,吞起口水。

陪审的军官知趣地递过杯水,免得他渴死了去。在写完字母的对照表后,沐光者背影佝偻,像只斗败的公鸡,被军官们无情地押走,从温暖的审讯室走到了冰冷的阳光下。

“对了,忘记谢谢你…其实大脑要活挖才有用,老母猪。”

说罢,小林懒得再盯着沐光者,专心看过对照表,拿起古老的手稿,靠出众的记忆,解读那过于晦涩的文字:

它从东边来,恐怖不能名状。它是金芒,它是征服,它是毁灭,它是死亡。

……

黑暗吞没天,噬毁地,弥漫恐惧。抵抗皆是徒劳,集三族之力亦无用。

……

世人祈求,真神慈爱。那大门敞开,使者从中来。我们欢呼,我们雀跃,然后见证死亡。

……

它已至圣都,真神不能容忍,降临尘世。

……

真神亦死,只余遗骸。它亵渎,它把神作黑色星辰,以金芒折辱其中。

……

它驱赶兽到西岸,它分开大陆,将兽放逐。神的同盟不再,圣都沦落它之手。

……

它带来折磨,它乐见痛苦,它命令遗忘。真神已亡,而伪帝当道。

……

谨以此警醒后世,莫沉醉虚幻的繁华,把真实的历史遗忘。

告知葛瑞昂内容后,小林没等别人校对,回房休息。

不长的文字有夸张的信息。五千年前,大地最昌盛的政权是以圣都为中心的天国,领土涵盖格威兰、特罗伦、瑟兰甚至远在大洋以西的的戎洲,将人类、兽族、精灵都笼罩于真神的光芒下。

但神之国度被可怕的敌人肢解。手稿的书写者不敢记录它的名,只说它毁灭了真神,更把真神制成古怪的战利品,甚至将兽族盘踞的领土从大地分离,形成西海的戎洲。可怕…何等可怕的力量,而拥有这力量的,除了祂还会是谁?

梁人遗忘的天武…世界信奉的帝皇…竟然是弑神自封的篡位者。但手稿并未描述真神究竟是何物,或许这在书写者的时代,是众所周知的常识?该死的,怎么这书写者如此愚蠢,偏不写个明白了?

想明白,小林非常想明白。但世上恐怕没有其他类似的记载,如果有,世人也不会在帝皇消失的千年后仍将祂信奉——

不对,不对,小林自己怎么不信?小林是梁人,梁人,朝晟的梁人,朝晟的梁人如今都不信天武?从何时开始,到底是什么时代?是朝晟建立前的梁国吗?不会的,那焱王可是持有祂圣物的继承者。何况现今的朝晟仍有诸多木灵信祂…

只能是朝晟建立后!朝晟建立后,有人想叫寿命更短、更易遗忘的梁人抛弃信仰,忘了祂的影响。能让当年的朝晟全力执行这命令的,必然是朝晟的建立者,朝晟最伟大的元老…

他晓得什么?他为何这样做?

无数的问题催着小林爬起床,想飞奔永安质问那坏老头晓得什么,但又是忍住。小林知道那老头行踪不定,之前听葛瑞昂说过,他至今也仅面见过元老一次而已,想来他们虽有联系,但通信的主动权肯定不在葛瑞昂…小林尚没有机会拜见他,更不能找他说话,不过小林相信,自己还能通过别的门路了解那老头。

于是,小林打开网,找出久未联系的朋友,想通讯又抱住头,两眼飙射不甘。求知欲最终压下尊严,令他问候那并不想理会的朋友,去了解元老的情况…还得装出副若无其事,又有点好奇的语气。

有收获,意想不到的收获。

只要耐心充足加之不吝时间,收获总会有的。瑟兰与博萨公国今年的收获不少,物资与劳工从特罗伦最繁华的工业腹地运出,送达两国被战火摧毁的城镇,加快重建的进程。

至于补偿和工资?前来务工的特罗伦人只能恰好吃饱。瑟兰与博萨认同朝晟的安排,特罗伦人的帝国作的恶,当然该由特罗伦人偿还。

到博萨的特罗伦人过得很糟。十数年的战火,博萨公国大多数城市都遭受严重破坏,清除废墟、重打地基、搬运材料…哪一项都是艰巨的挑战。就算劳工众多、设施齐全,多数特罗伦人仍然遭不住博萨湿热的气候。再加上每日不休的工作,闲暇时才能吃饭喝水,如厕都要挤时间。那铁板拼搭的厕所恶臭扑鼻,脏的反胃,进去的人也挤不出多少存货,因为他们根本吃不饱,每一天都在变瘦、变黑。

“妈的…”擦掉汗,一位中年人正把砖撂进推车。这张晒黑脸虽干枯到不似人样,但还能认出这是圣灵曾说过话的酒吧老板的面容。

被强迫务工的老板瞥了眼巡逻的博萨人,忍不住捏紧砖头,想砸博萨人的头来泄火,却又给那反光的武器压抑住愤怒。他可太懂那不善的眼神了——这群人很舍得按下扳机。

于是,他只能骂一句:“交了罚款还得受罪,真他妈的混蛋…”

“别抱怨了,快开饭了,先准备吧。”旁边的工友提醒他继续搬砖铲沙。

重铃敲响,短暂的用餐时间到了。务工者扔下手头的活计,赶死般冲到派餐点排队,领着今日的食物——带盐的烂面条。

“难吃…真他妈难吃…”这样说着,曾经的酒吧老板却吞得捉急。

他要累到眩晕了,哪管焦糊的寡盐烂面,吃着就行,吃进肚子里,比摻满香料的烤羊还鲜美。

吃饱后,他拿变灰的白毛巾擦把脸,顶着汗臭回去干活。可博萨人还在呵斥,语气明显在辱骂,他虽不想听,但见到不少工友的脸上全是怨与怒,明白这群人多是当过兵,瞧不起在帝国大军前夹尾巴逃跑的博萨人。

确实,倘若没有朝晟的帮助,他们的大公恐怕都要带上美丽的情妇到圣都扮小丑取乐民众了。可事实是博萨人正骑到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真他妈的逗人发笑。

忍耐、忍耐…忍耐是漫长的。当漫长的忍耐磨损,爆发便会到来。在瑟兰的特罗伦人好不到哪去。他们要么去清理焚毁的小林地,要么去搭建压根儿没见过的木房,最惨的,还要到边境去卖力,重建给圣徒焚毁的秘苓要塞。这些特罗伦人,干着最繁重的工作,几乎是看不到归国的希望,指不定哪天,就累死在这方土地,甚至,要当一个最凄惨的饿死鬼。

瑟兰的粮食是很充足,可身为长生者的精灵是记着仇,不会给这些人饱腹以外的哪怕一粒米——特罗伦人的劳作让瑟兰的焦土恢复生机,而劳作的疲累,就是精灵给他们的报酬。累与仇视,让被长耳朵们鄙视折磨的特罗伦人更感愤怒,他们从未如此坚信奇罗卡姆的说辞,笃信所有异种都该死。

给盟友的恩惠不少,朝晟的收获只会更多。追捕帝国余孽的同时,特罗伦人各行业最知名的学者们,全随同他们研究的心血运入了朝晟。就是圣都的财富与圣物,朝晟也照单全收。

可大部分的朝晟士兵却无所事事。他们之中,只有少数人要陪前行者出动,处理一些不愿投降的顽固分子,其他人都是就地驻扎,静候佳音。朝晟的士兵虽然有可以自由活动的假期,但在网的记录下,他们只能遵守纪律,眼看别人放纵——是的,这些天,经常有格威兰的士兵满街闲逛,搂抱穿着暴露的棕皮女人买醉,气血方刚的朝晟青年啊,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顶多斥责这些白皮臭不要脸。

或许,只有一支隶属铁拳军团的新兵没有这种烦恼。被拉到前行之地的他们,成天忙着把招募来的特罗伦的青年训练成士兵、坚决执行他们命令的士兵。

“开火!好,无人脱靶!今晚加餐!结束,散队!”

训练结束,麻木的特罗伦人老实回宿休息。半年的时间、炼狱般的特训,已在他们和朝晟士兵之间,建立了微妙的上下级关系。

这群青年在知道面前的士兵们,曾参加对圣徒近卫的歼灭战后,几乎吓到往裤兜里癞屎;他们勉强忍住了拉裤子的冲动吧,刚捱过了训练,又被告知此地的统领者正是消灭了帝国大军的班布先生。

于是,那些刚刚还抱有侥幸心理的小心脏是彻底死了。他们索性靠无休止的锻炼去服从、去忘记恐慌。

每天的训练完毕后,他们还得被强制学习,去听一些有相同信仰的木灵是怎么讲解奇罗卡姆对帝皇典籍的歪曲,并观赏那些记录了帝国士兵暴行的录影,在朝晟士兵的监督下书写反省,承认错误,发誓改悔。

这并非阿竹的安排,而是茉亚的计划。茉亚告诉阿竹,麻木无法消除恐惧与惊慌,只是将它们掩藏,只要强迫人们认错,再让人们不断重温犯过的错,那种麻木很快会变成羞耻和恼怒——对受骗的羞耻,以及对满口谎言的帝国的恼怒。

阿竹是听不太懂里面的道理,只认为茉亚说得好。

阿竹就要让他们好好反省、乖乖听话,这样一来,阿竹便不用杀他们了,省得朋友们觉得阿竹脑子有病。

训练完,士兵们得以休息。一位梁人炮兵是吃撑肚子,滚回宿舍,爬上自己的床,有心和临铺的搭档,也就是一位说得口干舌燥的木灵继续唠嗑:“阿尔。”

“怎么?”先回宿舍的阿尔正忙着打理头发,没空看他,“要借钱吗?集市的小玩意还没买够?”

“不,你记着中午遇到的那群格威兰人不?”

“啊,怎么?”

“他们真好那口?”

“啧,可别说了,真恶心。他们还朝我看,挤眉弄眼,盯得我想吐。”

“妈的,真没见过这种人啊。等下,你们木灵可都像娘们,老是给人认错,说说看,有没遇过啊?嗯,嘿嘿,就是,有没有好这口的人找过你,想亲你小嘴,摸你的腚啊?”

短暂的无声后,阿尔扑过来,一把锁住他的脖子,管他怎么求饶也不松手:“脑壳只剩污秽的低俗贱人!你给我去死吧!”

炮兵使劲掰展他的肘,咳着飞沫喘气:“唔,锁我喉是吧?你晚上睡觉最好给老子穿裤子。”

对门的宿舍传出嬉笑声:“两活宝又相亲相爱啦?好刺激啊!”

没废话,炮兵把啤酒瓶扔进对门,掐着阿尔的长耳朵叫骂:“去你妈的,敢骂老子?好,有种过来,看老子怎么爆了你!”

大楼里,笑声此起彼伏。

可有人笑就有人哭,笑的是胜利者,哭的,是战败的帝国。

战后的时间走得很快,帝国的赔偿变得更多。被奇罗卡姆解散的帝国议会,在战胜国的支持中完成了重组,誓要牢记战胜国的苛刻条款,全力赔偿他们的损失。但持续一年的低报酬劳务,和优先供给战胜国的民生、工业物资,无不让帝国的物价飞涨。短短一年,没添存款,报酬压低,粮食却贵了近五倍,特罗伦人的生活压力,超过了战时的任何一年,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贫瘠、饥饿。

在这种情况下,抗议的游行总归是爆发了。一浪接一浪的示威游行,掀得帝国北境没了安宁。连格威兰的士兵都不敢去找娼妓消遣,老实窝在军营,时刻待命。

圣都北方的一座城市,游行的队伍最是壮大。在这座城市中央的制高点,一名同为特罗伦人的官员打开了窗户,俯瞰市政厅围墙外示威的同胞,呵斥着秘书快些关门后,低声咒骂:“闹什么?你们捣什么乱?真要闹,去格威兰人的兵营啊!傻子!蠢猪!来我这里吵,有用吗?有用吗?!”

官员可懂得,给格威兰接管的帝国北境压根算不上倒霉,顶多有白皮大兵搞些变态的事情,惹了民愤;或是喝醉赖账,胡乱打架伤到路人罢了。看看圣都以南的地方吧,帝国的南境,早让瑟兰与博萨榨干了最后一滴油水。前两天,官员还听南边的朋友说,现在,那边的平民每顿都吃不上几口肉,却仍在沉默,仍在忍受压迫。

莫非,南境的特罗伦人更能忍耐?还是说,他们的天性更为温顺?不,拨着电话的官员非常清楚事实真相——是朝晟的军队叫他们听话,是那怪物吓得他们闭嘴。

楼下,愤怒的呐喊越吼越响,他又探头瞄了几眼,发现抗议的人群是越聚越多。他再次拨打电话,诚心请求驻地的军队派人来平息事态,但得到的答复永远是不耐烦的词语——等待。

官员是汗流浃背,棕白的头发更白,棕脸的皱纹更深。他可晓得若还等下去,自己便会被失控的示威者送去觐见帝皇了。

这时,悦耳的电话铃如天籁传音。

他抓起最后的救命稻草,隔着电话,对驻地的军官点头哈腰:“是…是…什、什么?好,好。相信我们,我们会处理好后续的事,包括安抚民众和支付费用…”

挂断电话后,他瘫软坐倒,几乎是躺在椅子上,连滚落的汗珠都没力气去抹了。

格威兰人在电话里挑明了,他们不想出面,只愿提供一个替代方案帮他解决问题——请前行之地的雇佣兵来“安抚”民众。官员能怎么说?当然是同意又感谢,老实等那怪物的手下到自己的城市,强力镇压还不清楚事态严重性的同胞。

在早些时候,身为朝晟士兵的阿尔已套上护甲启动圣岩,拿好武器背起弹药,跟战友们集结在演练场后翻进卡车。他瞅着大楼前那些还在站队的特罗伦青年,倦意是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打不出难受的哈欠,忧心忡忡地问:“出什么事了?”

坐在他身旁的炮兵点燃一根烟,直往他嘴里塞:“给我叼好啊,现在都按根卖的。再说这几天快他妈闷死了,有事干你还不乐意了?”

“闭嘴吧…”见训练时胆小听话的青年们,现在拿着枪炮,麻利地钻进车厢,阿尔便开始祈祷,“我们还会做什么?只是杀戮罢了…”

听他轻声歌唱的祷文,伙伴们安静了。是啊,他们不就是去杀人?管他杀的是谁,总归要流血,流很多血。

很快,他们的车队化身平射的曳光弹,在公路划出浩荡的黑线,抵达那座躁动的城市。

在城市的中心、市政厅的围墙外,游行队伍的领头者是一位没剩几根白发的老人。他举着牌子,快挤过警戒线:“格威兰的畜生连我的小孙女都没放过!帝皇啊!祢看看吧!他们不配享有祢的怜爱呀!惩罚他们、惩罚他们吧!”

喊话的不只是他。一位青年红着眼冲上前,推开老人,脸扯得扭曲,在身后人的指责和推搡中朝天嘶吼,让整条街都安静了刹那:“他妈的!他们是不尊帝皇的混蛋啊!他妈的!他们就该死啊!你们不也是特罗伦人吗?你们怎么不说话?你们怎么不给我说法?你们出声呀!”

人们想笑,可笑又憋回去,憋成怒,憋成愤懑,憋成耻辱,传染进所有不聋的耳朵里。等他们的脑反应过来,耻辱的怒同步了,吼和冲撞齐整了,怨恨震天响。

是的,他们要说法,他们要一个合理的说法,一个务必满意的说法…一个不弄虚作假的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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