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阿竹奔跑着,风沙漫卷,染黄了整个天空。他的眼睛凸起,眉毛紧皱,肌肉紧绷,嘴唇紧闭,想要喊出声却无法开口,因为他的牙齿咬得太紧了。
经过一番挣扎,他终于勉强张开嘴巴,在沙海中喊出了第一声,骂自己是个孬种怂蛋,问自己为什么要逃跑。
他特意跑到了圣都南方的广阔沙漠,靠近通往瑟兰的无人地峡,不让人看到他嘶喊的丑态。
现在,他可以尽情发泄,尽情辱骂。
他继续喊叫,骂自己是个怂卵废物,骂自己是个胆小鬼,是个只晓得逃命的窝囊废。
他的声音激荡着黄沙,卷起沙粒狂旋。这些细沙比最锋利的刀刃还要锐利,连无形的风云也被它们轻易地切割开来。
他纵情地辱骂着,没有喜悲,也没有厌恶,只有愤怒,最纯粹的愤怒。愤怒驱散了其他情绪,不分好坏,将一切都驱散了。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害怕...害怕圣痕吗?不,不,十年前,刚掌握本源之力的阿竹能轻易地击败它,现在他怎么会害怕呢?但如果他不害怕,为什么会来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发泄?
也许,他的强大和自信都是假象...都是虚假的?也许无敌的本源只是一个幌子?是——
“去你妈的!你在分什么心?”
阿竹愤怒地挥拳砸地,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在沙丘上。不久之后,这个微小的拳印扩大为一个陨坑,黄沙飞舞,比之前音波冲击造成的沙暴更加猛烈,模糊了天空,遮蔽了视线,但无法熄灭内心的怒火。
上?上,上。杀了他!割了他的脸皮,扔进水里煮汤…
上吧!
他还在地吼叫,怒火难平。他的愤怒似乎无尽,把黄沙吹旋得猛烈,形成了沙暴高大壮观。仿佛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无论是天灾还是地难,甚至是他自己。
但当他停止怒吼时,风沙突然平息下来,如有生命一般悄然回落。沙漠恢复了平静,阳光照耀下一片安宁。
愤怒的心舒畅了。他感到一种放松和满足,不再愤恨,甚至自在。但他明白,这种自在是错误的,自在里藏着致命的危机...绝对有问题。
恼火,恼火。恼火的同时,他又担忧,甚至还害怕。
不,不可能,他会怕?他怎么会怕了?不可能,不可能!
又一拳挥出,这次的威力冲飞云上。高空的云层本无变动,却被瞬时突现的气障以破声之速轰高,变成了一朵顶天的蘑菇。
网的消息再次响起,他失智的行为引起了元老的关注:“你的情绪濒临失控。先休息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猛击心口,吞下唾液,强忍那丝不安。他不会害怕的,他是天下无敌的,他会让元老看着,他是如何宰了那棕皮狗。而等宰完那棕皮的狗杂种,元老就要履行诺言,治好他的臭脾气。
“你……”
不容再劝,阿竹踏住圣环殿,俯视底部的金光,逼近那特罗伦人的竞技场。他不懂光是什么,只觉得这里亮得跟块金秤砣一样,相当漂亮、相当诱人。
元老说,竞技场是帝皇的造物。按照阿竹的习惯,他称之为天武——天武曾在各族的都城设置竞技场,供觉醒本源者去厮杀。而优胜者会获赐天武的力量,将本源的层次推向更高的境界。
话虽如此,阿竹还是左顾右盼。这地方怪得紧,可怪在哪里,他又说不出来。
元老则指出,问题也许出在那些金芒上。据记载,进入竞技场的斗士会被金芒加身,获得无穷尽的本源,以最强的姿态进行搏命之战。
阿竹大惊失色:“等等,本源不都是无限的吗?”
元老的回答是否定的——本源的消耗极快,回复又缓慢。能肆意发动本源的,放眼世界,也只有阿竹一人而已。
阿竹懒得回复仿佛拍马屁的说辞,望着金芒,凝视那深陷地底的圆台。观众席是层层叠高的黑环,应是方便观众们看清斗士拼杀的雄姿,当真是漂亮的地方。
可惜,今日并无观众,不,那些借网看的人也算是观众。而这次,天武赐给强者的、用以决斗的建筑只是处刑场,是阿竹处死一条臭虫的屠宰场。
管它跨越几千年,管它光耀齐天,终究只是死物,只是建筑,没什么好怕的。
去,去战斗吧,阿竹,去战斗吧。
当阿竹从圣环殿跳落时,静滞的圣痕终于睁眼,不再是寂静的塑像。
握紧剑的圣痕知道,最恐怖的敌人终于现身了。无需任何语言,他明白,面对强敌时,再狠毒的言语也无法表达信念与勇气。唯有动作,唯有简单直接的动作,能表明他的意志,能告诉敌人他必胜的决心。
长剑高举,那双蛇盘绕的剑身,险恶而美丽的花纹;锐利无光的剑锋,反射着夺命的白光,证明它的主人绝非善类。
借网连通阿竹的视野后,葛瑞昂认为这位第一元帅名副其实的危险。当然,危险只是针对常人而言,即使他也认为棘手的圣痕,在阿竹的脚下只是可怜的蚂蚁。试问一只蚂蚁,再勇敢、再强横,又如何能与那通天的巨人抗争呢?
“你举什么?举你的破剑给我看?你记不记得我?记不记得我是谁?全他妈的怂狗王八蛋!记得了吗?记起来了吗?呼……你不会梁语?无所谓,嘿,我无所谓,多骂你几句,多骂你几句…”阿竹说着十年前砸伤他时的话,紧盯着圣痕,想在那双眼底找到闪烁的恐惧。
可是,阿竹看到的却是毫无波澜的死水,遂开始尽情地侮辱:“蠢猪,贱种,他妈的…你装什么?你摆什么谱?你以为你能打得赢我?还你妈的死着张臭脸,等我捏烂是吗?”
圣痕还是沉默。
阿竹收口了,落寞了。不,失望,是失望。是这家伙不懂梁语,还是侮辱的脏话没用?
面对杀过他、害过他、给他痛和死的人,却不能对峙与逼问,不能辱骂敌人,不能欣赏敌人恼怒的丑态,更不能问敌人直面自己是何感想,不能笑话敌人会不会后悔、害怕…会不会跪着流鼻哭饶,会不会吓得失禁拉裤裆…
“你去死吧。”
不,即使他听不懂,难道就不该骂?
去他妈的。
骂,该怎么骂怎么骂,阿竹就需要骂他的全家,有必要管他能不能理解?没必要,没必要。哪怕他不记得,哪怕不是他的军队毁了故乡、毁了记忆里的一切,阿竹也必须宰了他。
因为只有宰了他,阿竹才能舒畅,才能痛快一场。复仇?复什么仇?宰了他,瞧瞧他临死前的丑样,抒发什么感情?用不着。
宰,杀,去吧,阿竹,去宰杀就好。
于是阿竹出手了。
那挥动的钢棱刺不紧不慢,圣痕能轻松看清,却没有躲避,没犹豫地挥剑,竭力迎击。
“那柄圣器名为帝之刃,曾是武神的配剑。真大胆啊,他竟不躲避。”对于圣痕的勇敢,葛瑞昂夸赞着挖苦,“记得带回那柄剑,存世的圣器属它最为珍贵。”
“别废话了!”钢棱与剑刃即将相撞,阿竹的脸是兴奋、眼是自信,“宰!宰了他!”
圣痕听着陌生的语言,神情仍无波澜。因为坚定是他的眼、勇猛是他的心。
害怕?三年前,曾击破瑟兰、攻入晨曦的圣痕怎么能害怕?持有帝之刃,统帅帝皇利刃的圣痕、给长眠于晨曦的背叛者留下伤口的圣痕、取回帝皇圣血的圣痕…圣痕,圣痕。
圣痕舍弃了害怕与恐惧。现在,圣痕只有决死的勇气,即使面对无声屠戮圣者、圣徒和他们大军的敌人,他也誓不退缩,敢与其争输赢。
虽然如此畅想,圣痕却在下一刹那听到了清脆的响动。
是钢棱与长剑相击。
圣痕想笑,想笑出不甘的苦涩。果然,天地般的差距注定了结局。战果不会有意外,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真快。”赞美一句后,葛瑞昂合上了眼睛。他知道钢棱会压迫长剑,接着砸中圣痕的臂膀,拍得血肉飞溅。
但落地的是折断的钢棱。
因为预想过的场景里,并没有如此惊悚的画面,圣痕和葛瑞昂不禁愕然。阿竹呢?哦,他陷入了失神的呆滞。
圣痕疾速后跃,锐利至极,速度快过出剑,危险胜过攻击。可他的脸色阴沉,神情犹疑。
因为那力量好弱,敌人不会那样弱,不可能。哪怕两大军团的覆灭只是电报失常的梦幻,熄灭的烛火也证明了圣者和圣徒的死讯,证明他们被这个可怕的敌人处死。
圣痕明白,敌人的力量不会只有这种程度。可剑与眼,以及祈信之力的感觉不会出错…
面前的敌人就是如此的——弱。
而阿竹仍对着钢棱的缺口目瞪口呆。他不能相信钢棱断碎,这是他从未设想的场景,是匪夷所思的场景。他想跑,想赶快逃跑,又不能逃跑,不能随心抵达别处,不能一念行万里——
本源呢?
阿竹的本源呢?本源跑到哪里去了?对,本源消失了,不,是与本源相连消散了,被什么隔断了,被近在咫尺的事物隔断、阻拦…
阿竹环顾竞技场,看着竞技场的光,毛发惊悚。他的牙齿止不住打颤,尿意的胀痛几乎要让他失禁。
他险些忍耐不住,湿了裤裆。
而他的慌张,自然被毫无头绪的圣痕捕捉到了。圣痕突然明白是什么在捣鬼——是竞技场,是帝皇的竞技场…是帝皇,是帝皇。帝皇的建筑削弱了他,甚至…甚至消除了他的本源、废去了他的力量。
圣痕的猜测很大胆吗?是的,非常大胆,但更应该有的是兴奋!
要验证猜测是否属实,就要去战斗,与这朝晟的敌人决一死战!
锐利的剑继续袭来。不,锐利的不仅是剑,更是那惊人的速度,是那锐到划破声音的闪光,刺向敌人的闪光。
在阿竹的眼里,那剑很快,却又很缓慢。
十年了,那种躲在粪坑中的无助、那种恶臭的失落重新涌入身体。死亡回来了。死亡的预感很强烈,强烈到身体被迫清醒,命令身体的主人集中注意力。
如果还不应对,死亡将无处可逃。
他迅速爆发出鲜少动用的灵能,猛蹬双腿,侧身向左躲闪。
但鲜血仍然猛喷。
他的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痛苦。
不,不对,千钧一发之际,他明明躲过了利剑,可胸口还是被划破?是啊,灵能无法抵挡本源,他的伤口在痛。
而圣痕笑了,那是无重担与果断释然。
是灵能阻碍了圣痕的攻击,避免了他被分为两截的命运。
能够如此精准地操控灵能,只有觉醒了祈信之力的圣恩者才能做到。圣痕确信,那惊慌是真实的,那软弱的躲避也是真实的,敌人已经无法使用祈信之力,也就是朝晟所说的本源。
圣痕的祈信之力仍然正常,他的本源却被禁止,唯一的可能就是帝皇的竞技场。
是帝皇残余的神威、圣威、帝威。
圣痕举起剑,跪地朝天:“帝皇,从未对祢虔诚过的我,如今真正皈依了。而今我有无与伦比的忠诚,我相信祢不是逝去的传说、不是信仰的符号,祢是真实存在的唯一帝皇!”
说完,他飞身前冲,持剑向左挥去。
阿竹拼命后退,试图与之保持距离,但锐利的痛感再次袭来,他明明避开了那柄袭来的剑,左臂却被锋芒割开,鲜血不停地喷涌:“不、不要啊!不可能啊!葛、葛阿姨!我该怎么办?我要、我要做什么啊?”
见到阿竹的大臂动脉已经被划破,圣痕停止了追击,全力运用祈信之力,使剑刃周围的空气浮现出肉眼可见的锋利之像。他自信地昂首,蔑视阿竹的无能:“帝皇,大元帅,看着吧,下一击,我会把这折翼又无牙的巨龙斩杀!”
葛瑞昂的声音变得焦急:“调动你的本源,快!网显示,你的本源没有异常,可以运作!相信你的力量!尝试唤醒本源!”
阿竹心中狂跳,每根血管都在爆涨,身体转为赤红,仿佛要爆裂开来:“回去,回去!身体!我是说身体!身体!赶快回去!回到好的时候去!”
他发出一声吼叫,既喜又惊,因为沉寂的本源苏醒了。然而,本源不再是星海,而是溪流。流量不宏大,流速不迅捷,慢得像蜗牛爬油玻璃。在目前的情况下,就像是往烧干油的车里加了两勺燃料,毫无帮助。
但他的身体有反应,在本源的吞噬中恢复完整,恢复到受伤之前的状态。然而,恢复身体的下一秒,他头痛欲裂,疼得险些跪倒,几乎无法站稳。
圣痕想起曾经的修炼,想起初次觉醒祈信之力后,在狂喜之时将祈信之力耗尽的窘迫,用特罗伦人的语言嘲笑他:“朝晟人,你听不懂吧?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现在的模样像极了刚掌握祈信之力的新人。痛苦又无所适从的你,如今只会在我的剑下死去。”
葛瑞昂在翻译圣痕的话,但阿竹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看,他仍在问,仍在求助——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怎么会变成这样?本源的力量去了哪里?
他的心乱成一团,无法专注于葛瑞昂的消息,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求助。他不明白为什么本源会抛弃他,他只想摆脱对死亡的恐惧,只能无声地喊道:“王八蛋,我操你妈!”
快剑再次袭来,阿竹拼命反抗,头部的痛苦加剧,本源的运作加速,至少能够修复断裂的钢棱,挡住致命的攻击。
再次碰撞,钢棱与长剑交错,但这次攻守易位。剑无法斩断钢棱,锋利的剑刃与破空的气体被钢棱全部抵挡,无法前进。
“很好,你很有天赋。重新学习祈信之力的运用是明智之举…可惜,为时已晚。”
圣痕不想给他适应的时间,抽回剑,从新的角度挥出锋芒,只是一瞬间,剑刺穿了他的腰部。圣痕的祈信之力通过剑身传导,将他劈成两半,无法停止地断成两段。
痛苦、死亡与慌乱的不甘心让他再度爆发灵能,奋力挥动钢棱,击中圣痕的左臂,借着碰撞的力量将身体抛飞,划出一条猩红的弧线,落在远离圣痕的安全地带。可再安全,也逃不脱竞技场的范围。而今,他只剩孤零零的上半身,大量的血和内脏洒落金芒里,意识越发模糊,模糊到连刺激本源回复身体都成为一种奢求。
耳边那苍老的声音急切万分,是元老在借网说话:“孩子,快,快忘记过去,快!千万别犹豫!要冲破束缚,重掌本源,你的选择务必如此!再迟一步,谁也救不了你!”
视线模糊,意识飞散,阿竹知道元老没有讲错。深入帝国且直达圣都的鲁莽导致他失去后援。朝晟的军队到不了,葛瑞昂到不了,娜姐也到不了,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救自己?救自己…快啊,阿竹,快去救自己吧。别怕,别怕杀过你的家伙,别给他又一次杀掉…别给他真的杀掉…阿竹,快些救自己…忘了记忆,忘了情绪…忘了就好…大不了再找回来,对吧?
“不!我不要!”他撑起半截身,竭力嘶吼,叫得嘴裂眼凸,“我不要!我不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记不得啊!我要有感觉!我才不要跟之前一样,听你的发神经!我不要相信你,我不要那样,你别骗我,你别想骗我…”
时间紧迫,元老话语夹杂着沉重:“没有别的办法。想重掌本源,你唯有忘却。我会帮你,我会帮你的,孩子。记忆在网之中,不难寻找。相信我,孩子!相信我…”
是的,圣痕的剑已刺来,选择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要相信了。
“他妈的…我信你妈!”
他用出最后的力气,怒吼着砸向光辉之地,令身体飞往空中,泼干所有的鲜血,进入死亡的边境。
信他妈的狗东西。本源若是他的本领,就别藏着,给他滚出来,救他于危难中吧。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是的,他在命令本源,命令本源重现,命令本源给他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