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走到日当中天,方出山林。
走出山林的时候,他几乎疑心自己走错了路,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眼前所见不虚。
在前方的山林出口,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坐在树下,一边吃果子,一边低头在树丛里看着什么,一脸沮丧。
老将走到这少年面前,迟疑着开口,“钟?”
钟本来低着头,在看一只蚂蚁,看得发了呆,听到了这声呼喊,才抬起头来,两眼发光,满面惊喜。
把手中果子三五下咬完了,“哈,老将,你怎么到现在才到啊?我还以为追不上你了呢。”
老将抓了抓脑袋,回头看了看自己走来的路,“我……打了个盹。”
他在山林里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居然被后出发的钟先一步赶上。
钟咧开嘴巴,哈哈大笑,“毕竟老了嘛,果然不行了啊……好痛。”
老将收回打在他脑袋上的拳头,淡淡道,“你跟上来是什么意思?”
钟嘻嘻笑着,站在他面前,忽然伸手抱住他,眯着眼睛,脑袋贴在老将腰间,一蹭一蹭,“我舍不得你嘛,老头子。”
老将当然知道,这小子不安分得很,定然是不甘寂寞,想要随自己同去国都。
现在已经来到这里,比自己还快,定是自己一离开,就立即偷偷跟上来,他的父母未必知道,知道也管教不了。
他本欲将其赶走,但听到这句话语,言辞恳切,不由动容。
又注意到钟满脸疲惫,额头汗水已干,但一头乱发,都被打湿。
再往下一看,看到一双草鞋,被踩得破烂,露出脚趾,都沾染上土黄土黄的颜色。
心里自然明白:钟虽然年轻,脚力过人,但为赶上自己,又不走夜路,一定是紧赶慢赶,不知这一路多么着急。
赶人的话眼看到了喉咙口,终究成了一句叹息。
拍了拍钟的脑袋,心中暗忖,“我本来过去刺杀,是沿着寻找死亡的道路行走,不可以带上他。”
“但现在苍天也恩赐下神力给我,天的意思,就是安平君注定要死。”
“这样一来,带上他也是无妨。”
“我虽得了恩赐,却也到了这个年岁,不知能活几年。”
“钟这时候跟上来,不如把这份本领传授给他?”
思前想后,老将开口道,“钟,你到了国都,一定要谨小慎微,不可捣乱。我去做一件事情,做完之后,一起回去老牛村。”
钟有些不敢相信,在他印象之中,老将一向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抬起头来,怀疑般问,“你真答应我啦?”
老将苦笑道,“总不能让你独自回去吧。”
钟欢天喜地,欢呼一阵,却忽然皱了皱鼻子,脸色微变,喃喃道,“什么味道?”
老将知道,这是自己身上的血腥味,有狼血亦有人血。
他转移话题,“天色不早了,先出发吧。”
“哦,老将你去国都到底做什么啊?”
“我去找办一件事情,办完之后就回去……很快的。”
“多快啊?”
“三四日罢。”
“那能待久一点么,我想多瞧瞧看看国都,回去与人评说一番。”
“那就五六日罢。”
“好耶。”
“对了,在这段时间,我教你一些东西,看你是否能够领会……”
两人就这样一路到了国都。
过程中,老将试图描述自己的内力。
但很多事情,其实没有那么理所当然。
对老将而言,正如不懂得如何运用内力使得自己飞起来一样,他对钟最开始的教导,乃是口述。
“体内有一股气流,从腰腹的位置,流经……”
他将自己的感受如实告诉钟,钟循着那些描述,竭力寻找体内四处乱窜的气流,却也不解其意。
钟想来想去,忽然疑神疑鬼,哇哇大叫,“老头子,不会是你耍我吧?我这么傻,信了你的胡说八道,被你一番戏弄,你心里肯定开心死了!”
老将哭笑不得,只得给钟演示自己的能耐。
他先将树干打碎,然后飞身上树,种种神异之处,让钟看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少年人性子变得最快,当即又沉下心去,苦苦感悟。
可惜没有吕迁赐福,他哪里能有这份内力种子呢?
到头来,钟是越感悟下去,越是愁眉苦脸,因为老将所有的描述,对他而言都是空谈。
他心中暗暗想,“哎,我是个没用的家伙,没有这份禀赋。”
在他这边,是垂头丧气。
老将那边,也在暗暗思索。
许久之后,老将对钟提出一个预想,“我有心把这些‘气’,直接灌注到你身上,我想也许有用,你觉得呢?”
钟吓得面无人色,“你的一掌,能够把木片震碎,要是打在我的身上,我怎么能够有活路呢?”
把个小脑袋摇得飞快,“不行不行,我是要命的人呐。”
“我绝不站在摇摇欲坠的墙壁之下,就算以后连一只鸡也打不过,我也不做这种冒险的事情。”
他这么说,老将也觉得颇有道理,便将这想法搁置。
两人一路闹出这些乱子,再走一日一夜,便能远远瞧见道路上升起来的一座高大城池。
钟欢呼,“哇哦,山国国度!”
到现在,钟也不明白老将要做什么,老将也很难对他解释杀人这回事。
不过在预想之中,也不需要钟知道什么。
老将特意询问过同僚国都的情况,当年诸多门客之中,唯有一个“罗”在坚持,打出向安平君复仇的旗号,暗地里活动着。
老将对罗没有屈从安平君这件事情并不意外,他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他深深了解罗的为人。
平阳君诸多门客之中,受到恩泽最大的那个人不是老将,而是罗。
罗的父母本来是王亲国戚,地位非凡,却因为贪图财富,暗中与大墟沟通,出卖了山国机密,自此犯下大罪。
本来要被山公处斩,却被平阳君劝说,事理不明,须饶过性命,只是监禁。
这桩事情,也是山国之内,人所皆知。
再之后,罗成为了平阳君的门客,屡次立下大功,还调查当年的事情,乃是墟国特意使用的“反间计”。
自此为父母正名伸冤,是为世人传颂的美谈。
借着这名声,他在国都贵族之中,也有一席之地。
甚至连钟这样的乡下小孩,也有听过他的名声。
在老将看来,平阳君给自己的不过是一条性命,给罗的却更加珍贵许多。
名大于生死。
更不用说,罗除了名声,也得到了生命,还是一家三口的生命,这就更加珍贵,也更有恩惠了。
想到了这里,老将心中涌现出一种深深的怀念的感觉。
他忽然有些怀念平阳君了,那个洒脱着大笑的男子,有无穷的精力,能言善辩,滔滔不绝,足智多谋,智计百出,喜欢漂亮的女人,欣赏强壮或智慧的男人,论说天下间的大事,各国的动向,评价各种智者、勇将……
这种怀念,不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不见到那些熟悉的街道,是不会在心里涌现的。
好像那一切记忆都消失了,甚至从未存在过。
直到此刻,老将想到了罗,再从罗想到了平阳君,然后紧接着就想起了一切的一切。
很多事情,甚至是很多话语,声音,动作,表情……
这些从来都没有忘掉过,只是自己以为忘掉了。
钟很奇怪,“老头子,你怎么了?自从见到国都的大门,就一直呆呆傻傻,立着站在那里,像是一只木头做的鸡……哎哟,你又打我脑袋!”
老将深深吸一口气,“走吧。”
老将照着同僚此前所说的记号,一路来到国都内的角落。
在那里,可以看到一间狭隘的房子,门口有两个身穿粗布的男人,正在百无聊赖的守候着。
那无疑就是罗的人手。
……
罗是这样一个人。
他看起来沉默寡言,脸上有三道刀疤,纵横交错。
兴许是整张脸会随任何表情而扭曲变形、狰狞恐怖,他基本上不做多余的表情,听闻任何事情,都如同吃饭喝水,稀松平常。
与之对应是他的动作,严谨,简洁,有力。
背脊挺直,如同长枪,端坐起来的模样,庄重严肃,如同一座铁色的大山。
头发也是花白的,只是一丝不苟,眼角的皱纹和刀疤纠结成似乎藤蔓的形状,和老将差不多的年岁。
手上都是老茧,腰间却没有佩刀戴剑,他已经不再是需要亲自动手的身份了。
这是老将和钟被带来时,见到的罗。
和平阳君门下的许多门客不同,他有自己的名字而非称号,他叫罗。
这是他父亲取下的名字,他不能遗忘这点。
对钟而言,这位老头子有着和老将类似的形象,却有截然不同的味道。
老将是个糟老头子,从他头发里能找到虱子,指甲里都是泥巴,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情是抠鼻屎,最喜欢的事情是迎着夕阳看自己那块田。
当然,这块田是自己亲爹留给他的,这点不能忘记。
如果在这时候给老将一脚,老头子会栽倒一个狗吃屎,然后破口大骂,两人追逃游戏,若是抓住了就要打钟的屁股。
老将真是老啊,老得简直像是老这个字的人间化身。
但罗不一样,他的头发光滑柔顺,指甲修剪得当,早上第一件事情或许是听乐器。
不管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如果在这时候有谁想要给他一脚,他肯定就会要谁的命。
他也许很老,可是现在越老,就越让人想起他年轻的时候。
顽皮的钟忽然闭上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自从老将出现在视野里,罗就一直看着老将,好像沉积了许许多多灰色的眼睛,忽然刮起了一阵暖意而动态的春风,“许久不见了,老将。”
这是罗的家宅,来来往往的甲士们神武英气,罗在最里面的房间里等待老将。
老将点点头,带着钟一起坐下。
“嗯,许久不见了,现在你比以前大不相同。听说你做了大官,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山公也很青睐你。”
“这都是平阳君的功劳。”
“我也听说过,是他举荐你成为了大将……前些日子才打过仗吧,战事如何……”
“勉强防守而已,未来的日子就不好过啦……不过我也年纪很大了,这都是年轻人面临的事情……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这是你孩子?”
“不,一个朋友的孩子,带他来国都见见世面。这些年我在乡下种地。”
“你居然会种地?难以想象。”
“到底还是种下来了,哎,我该带上橘子给你尝尝,很甜的。你呢?你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孩子?”
“有十三个,最小的比你这个还小。”
“真的?”
“是战死将士的孩子,我还没有成家呢。”
话题到这儿沉默了一会儿,老将低头抓了抓指甲,才又抬起头,正视罗,“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罗点头,“我知道。”
老将推了一把钟,“去玩吧。”
钟应声而去,房间只剩下了两人。
罗忽然说,“我刚才说的十三孩子里,最大的那个已经能上战场了。并且,和他父亲有一样的结局。”
老将不明白为什么提起这个,但也感慨,“战场真的好残酷。”
罗却摇头,“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真正残酷的是政治场,战场不过是政治场的延续而已。”
“所以,你不该带着一个孩子来找我。”
“这样的话,你牺牲之后,起码不会有个孩子哭哭啼啼,难以安置。”
老将明白了罗的意思,“我要杀了安平君,你却认为我在找死?”
“你有什么理由成功呢?”
罗说:“我想知道这点,否则我会拒绝你,将你赶走。别人问起你,我都会回答不认识。”
老将说:“你了解我,知道我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罗摇摇头:“第一,你从来没有打过仗;第二,的确,在对上豢剑人,你从未失手,不过在那一次之后,你时常失手。”
老将苦笑:“老了啊,老了。”
罗淡淡道:“我也已经这个年纪了,当然知道衰老的下场,谁都逃不过。不过,我大概能猜到你的底气,刚才不过是跟你开玩笑而已。”
“你是联络了平阳君当年的下属吧,也只有你有这份威望了,也只有他们能够给你这份信心了,对么?”
“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信你一次。”
罗觉得自己的判断很对,老将没有立即回答,是被自己说中了罢。
但他很难想象的是,老将这次是孑然一身而来。
他同样很难想象的是,老将之所以没有立刻回答,是因此时此刻内心里,想的不是其他,而是这样一个问题:
人真的躲不过衰老?
老将体内的内力在默默流转,给出的答案好像不是出自于心,而是出自于这份内力: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