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祝中通喝醉酒找上门之后,甘棠时常心不在焉地想着那晚祝外直的举动,对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本想找章然一起谈论此事,却又觉得似乎就泄露了这个秘密,只好憋在心里。
实在不是她迂腐,可他俩不是亲兄弟么?怎可以那般…若是祝老爷知道了,该作何反应?
早饭时忍不住将自己的担忧告诉师姐,阿溪却满不在乎地拿筷子敲了敲她的头:“你呀,就知道瞎操心,那是人家的自由,不伤天不害理,管得着吗你?”
甘棠摸了摸脑袋,嘟嘟囔囔地反驳:“我也是为祝兄着想…”
“切。”阿溪不屑地打断了她的话,“若凡事都以为他人着想为由,那我现在就有理由为你的牙着想,让你平日里少吃几块糖。”
“不要!”甘棠瞪大了眼睛,她悔过,再也不瞎操心了,祝兄被谁喜欢,喜欢谁都是他的自由。
接着大口大口喝下粥就出门而去,抓上自己授课要用的书本:“我上课去了。”
瑛姑正买菜回来,差点儿与夺门而出的甘棠撞到一块儿,疑惑地回过头问道:“姑娘今日这是怎么了?跌跌撞撞的。”
“她呀~”阿溪惬意地喝了一口粥,舒服得眯起双眼,“怕吃不到糖呗。”
甘棠在私塾里将了一整日的课,总算是等到了下学的时候,揉了揉僵硬的肩膀,准备收拾回去。
刚走到门口,却被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喊住:“先生,请问您有时间吗?”
甘棠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位瘦弱的男童,也不过十多岁的样子,黝黑的眼珠盯着她,白净的脸蛋还有些泛红。
这位学子她并不陌生,是街口卖油条的沈大娘家的独子沈百涛,家里条件算不上好,却也坚持要送儿子来读书。
米先生留下他,索性连学费也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方肉。
这位学童平日里也算是规矩好学,尊师重道,只不过今天突然喊住她,不知是有什么疑问。
甘棠微笑着弯下腰:“自然是有的,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沈百涛吞吞吐吐,最终才下定决心说出口,“先生今日所讲之文,我有一点不懂。”
“哪里不懂了?”甘棠疑惑道,今天她只讲了一篇《苏武牧羊》的故事,除了里面的字词偏僻些,她自认为是说清楚了的。
“这里。”沈百涛指头指着早已翻开的书卷,开口问道,“李陵劝苏武归降于匈奴,武自称宁效死于前,陵遂嗟叹其为义士。我想问老师,李陵为何要说苏武是义士。”
“咦。”甘棠翻开自己的书,没想到他平日里聪慧,却没搞懂这个,解释道,“因为苏武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以死效忠,不屈服于匈奴的威逼利诱,所以称之为义士。”
“可先生,义士一词,士为主,义为宾,重点在于‘士’这个字,我翻阅辞海,它主要有两种解释,一为贵族,二为君子。其一,苏武此时以沦为阶下囚,自然算不上贵族;其二,古语言士为知己者死,苏武牧羊之时,朝廷对苏家的所为,称不上对待知己。如此说来,又怎能称他为士?”
甘棠呆滞了,她本以为这孩子不过是不懂字面的意思而已,原来不是不懂,反而是钻研得太深入了。
蹲下来与他平视,甘棠耐心开导:“李陵自己已经归附于匈奴,所以对于苏武忠国忠君的气魄喟叹,称他为义士。”
沈百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反问道:“可先生,苏武忠的是他所在朝代的君与国,那为什么要我们大魏的人开学呢?”
“学的嘛,自然是他的气节与精神,而非行为。”甘棠嘴角含笑,“你可还有什么不懂?”
“有。”沈百涛握住书本的手紧了紧,抬头鼓足勇气问道,“若先生你是苏武,会归顺与匈奴吗?”
“你呢?”甘棠思考了片刻不回答,却将问题抛给他,竟然他会这样问,必定是心中有不同的想法,却又不敢或不愿说出来,而不是真的想知道别人的看法。
“我不知道。”沈百涛摇了摇头,“一边是生养自己的国家,却有着不重视自己的帝王,一边是侵犯故土的匈奴,却重视自己的才华。要归顺敌人施展才华,还是忍辱负重忠于故土,是一个难题。”
“唔。”甘棠捶了捶蹲得有些酸麻的腰,一手捏成拳托着腮,“你当真想知道答案?”
“嗯。”沈百涛眼中亮晶晶的渴求着。
“答案就是。”甘棠灿然一笑,“没有答案。”
“为什么?”他不解地凝住了目光。
“很多事,不是像喜欢吃菜还是吃肉一样,有着黑白分明的答案,就好比两个人溺水,你只能就其中一个,每一条都是人命关天,你没有时间来推敲先救谁的,只有当事情真正发生到了你的头上,你才能知道,自己到底会选择什么,不在其中,便无法理解其中的纠结与徘徊,辛酸和苦楚,就无法做出选择。”
“我明白了,原来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沈百涛点了点头,稳重得不像个十多岁的孩子,“先生说得对,凡事并不是黑白分明的。”
“你这不算是钻牛角尖。”甘棠笑着揉揉他的头安慰,“是勤于思考,善于发现问题,无论干什么,就是要有这种精神才好。书上本就不是全对的,尽信书不如无书。”
说着轻轻点了点他的脑袋:“真正的知识呀,就是要像你这样放在头脑里。”
得到了先生的夸奖,再稳重的孩子也忍不住腼腆地笑了,微微红着脸:“那我回去了,老师。”
“好。”甘棠缓缓站起身,朝他挥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
沈百涛小跑着出了门,跨过门坎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甘棠捂住嘴偷笑,心中满满的成就感,哼着小曲,也往外走去。
正走出大门,却看见门口站着位玉身长立,贵家公子打扮的人,头戴玉冠,眉眼微挑,显得雌雄难变,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甘棠,显然是听到了方才二人的谈话。
来人肆无忌惮的目光看得甘棠浑身不自在,试探着问道:“阁下可是来找谁的?”
“我谁也不找,只是随随便便就走到了这儿,听到姑娘刚才的一番高见,很是感兴趣,只不过又替你惋惜。”
“惋惜什么?”甘棠不解。
“姑娘你能言善辩,见识独到,却偏安这小小的一方院落,传道于无知小儿,岂不是可惜。”
甘棠也不是傻的,听他这话,简直就是来找茬,气得毫不畏惧地瞪了他一眼:“我在哪儿,给谁传授什么知识,是□□,与阁下无关。”
说着面容冷漠地往自己家里走:“阁下若无事,还是请回吧。”
“诶。”身后的人本想伸手叫住她,见甘棠没有半点反应,连头也不回一个,只好怏怏地放下手,看着她走进去,气呼呼地关上门。将手中折扇抵在唇边浅浅一笑,自言自语道:“果然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