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轮转,春去秋来,年少的时候总盼着日子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恨不得从春天翻眼便是冬天,快快长大,去展翅,飞向独属于自己的世界。年岁渐长,齿序渐增,就会想到这光阴,会否慢一些,再慢一些,正月过了便是春,春归去,人亦归去,若要赶上它,可惜它从来不停歇。自古文人感怀,伤春悲秋,其实春光送尽旧友,秋日只余故人。
转眼已是夏末,张一生过上了每日练拳、练剑和上学的充实日子。日头过得是两点一线,下了书塾,便往家跑。什么茶馆听书,谷场点兵,是许多日不见了,这些天可没少被他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在背后蛐蛐。什么不仗义啊,没意思之类的,不在眼前说就兹当是没听见。
今日的书塾却不大一样,踩出脚印痕的一片片青石板沿着刚打理过杂草的缝隙向前,红砖绿瓦,柳树青苔。夏末的蝉鸣,伴着一群少年的读书声,倒显得午后的树荫愈发澄静了,过了日头的阳光也收敛了燥气,阵阵微风穿过柳枝拂向少年们的脸庞,吹乱了不知哪个瞌睡虫的经卷。
“停”,一声清朗秀逸的语句,一身月白色长袍裹着的年轻书生,彷佛躁动的蝉鸣也为他所止。他边走边说道: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诸位小君子,何解啊?”一双眉目,弯如皎月,杂着温润的笑意,对着他的学生们,一个个的看过去,可爱又懵懂。他缓缓停下脚步,期待着谁来提出自己的想法。
“先生,弟子有一二所得,请先生斧正。”就如同中学时代每一个班都有一位品学兼优,长相姣好的学习委员,不拘男女,总是第一个专注的回答老师的问题,并顺带成为班里其他同学憧憬的对象,一位坐得端正的女孩子,甩了甩束在脑后的辫发,扬起了自己的眉目,举起手。
“喏,这位小君子,不妨讲讲看。”书生温和的笑着,手捧着经卷,请她开始。
女孩细微地应了一声,从跪坐直着站起来,辫发顺着肩滑落,披散下来,间或点缀着不知哪来的小花。兴许是哪个顽劣又思慕少艾的小子,小心翼翼放上去的。
“天行健,指的就是天道运行如常,像我们平日里看到的太阳每日升起,周而复始,花儿每到春天便会盛开,还有时不时就要剪去的茂密生长的杂草,这些都是天道周而不息的标志。我辈君子,便应当效法天道自然的运行,以天的力量来激励自己,四时不辍,是以天道酬勤,君子以自强不息。”
“说得很好啊。”书生笑着为她鼓掌,示意女孩先坐下,赞许的看了看。豆蔻年华的少女正是打开自己的世界的年纪,得了老师的夸奖,她耳垂微红,手指绕着发梢,把垂下来的头发捋过去,接着直立而坐。
“按我儒门圣人的阐释,天道贵生,利而不害,人道贵昌,为而不争。这些圣人言语,现下来说对尔等还有些飘渺,且先记下,日后自有印证,所谓天行健,即是天道自有其运行法则。譬如我们叶无霜同学方才讲到的,日升月落,百川东流,又或者如春去秋来,花开花谢。这样的天道法则,运行规律,除非有大决心大法力,以绝大伟力重塑天地,方能有所改变。除此之外,就需顺天而行,法天而动。”
书生顿了顿,接着讲道:“传闻极西之地,有一力士,名西绪弗氏,日负一巨石,自山麓攀至山巅,每至山顶,巨石辄落山下,如此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永无穷尽之日。何解啊?”
书生再度发问,摊开双手,没等有少年愿意作答,便自己揭开了谜底。
“唯自强而已!”书生说得掷地有声,“诸君,受教否?”
他手持经卷,比划过去,似是要一个一个敲打学生的小脑瓜,如春风拂来,化作丝丝细雨,沁人心脾。
“善”,众弟子应诺。
书生点头轻笑,一手持着经卷背过去,一手捻起下颌新剃的胡须,像极了他脑海里恩师当年与人言‘孺子可教’的样子。
这时,忽有一沉重步伐走来,一声高喝从门外传来,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燕某,亦以为然!”这声音大如钟磬,让人一听到,便先描摹了个虎背熊腰昂藏巨汉的身影。
书生听闻此声,先是一惊,转念错愕讶然,惊喜交加间,他敛过袍服,快步而出,大步流星地向门外走去。
正当面,门后日光照拂的阴影处,一道高约八尺的宽阔身影跃然而出。
其人足蹬踏风追命履,身着五避赤仙袍,腰环墨螭灵蹀躞,胸负嘲风明光铠,腰悬短刀,背带长弓,身负短矛,手持长剑。粗粗看过去,虎背熊腰,虬髯阔颌,好似个佛门明王在世,又如那古之恶来重生,也真真是武装到牙齿尖尖了!
“燕大哥!”书生迈步出来,叫得无比热切。
“温贤弟。”大汉张开臂膀,像头熊瞎子,亲热的同书生叙旧。
温子玉闪身躲过擒抱,转而紧紧地握住大汉的手,俨然是喜不自胜。他乡遇故知,焉能不如此?
“自当年剑南道一别,我等兄弟,当有……”
“有五年睽违了。”大汉一只手握住温子玉的双手,一只手拍着他的肩膀。“那时哪能肖想,这一别就是这许多年?”
温子玉喜极而泣,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看着便要落下来,带着一点点哭腔:“那日听闻兄长之事,还以为自此便永无再见之日!”
“好了!”大汉笑着拍打温子玉的手,“我这不是好好的?作这劳什子的小女儿姿态,给谁看?”
大汉有意不再提及过往,转而说道:“你我兄弟重逢,五年不见,子玉贤弟便打算连门也不让为兄进,就这么堵在门外吗?这就是你公羊学派的待客之道啊哈哈哈哈!”
“兄长说得极是,极是!”温子玉收敛了情绪,把这大汉的臂膀,左手一请,“待我稍作安顿,今日还有课,稍后便来招待兄长。”
大汉摆手,“不妨事,是我不告而来,且随你同去,去看看我大唐的良才美质,有多少经得起雕琢。”说罢大汉也不与温子玉再辩,自顾自的一同往里走去。
众弟子见状,本来还在窃窃私语,低声议论,眼见师长与巨汉携手而来,登时敛了声势,作出一个个乖巧的样子,实则眼神还在悄悄打量着。唯有张一生,自那大汉走进来时,就盯着他,盯着他腰身挎着的短刀长剑,盯着那双大手上粗厚的茧子,眼神亮得发烫。
大汉进门前便注意到这目光,视线亦有其重量可言,何况是一位出类拔萃的武人?他未做举动,只是对张一生多留意了几分。
大汉此时一步一步走过来,不像之前,明明身如黑熊成精,却没什么地动山摇的声势,步履与温子玉一样轻。倒是温某人,走得心急眼热,身上的环佩叮当作响,倒也悦耳。
只见这大汉走到一众学生面前,大声说道:“某家,乃是我大唐进奏院麾下,剑南道镇抚司从七品斩妖校尉燕赤霞。今日特来访友,耽误你们这群小娃娃上课了,给你们赔个不是。某家这里有一些碎银子,都来拿一些,归家路上买些吃食玩意儿去,都算是俺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