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珍珍常去碑林拓写文章,这日日头毒了些,柳珍珍拿着巾扇,汗珠儿从额上滚落下来,因见松柏长青园翠荫绿润,又想起那日薛幼仪所说,有些心动,便向北走去。
绿荫如盖,阳光从密密的一层叶子中透过来,斑驳的光影投在地上,柳珍珍见了觉得有趣,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去。柳珍珍不知道,清静透着枯躁的日子一长,她身上原先所挟的戾气和不甘都磨平了不少,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祥和宁静的恬淡气韵。
顾鹂韵的眼光何其之毒!她当初见柳珍珍时,震惊之后便是了然,她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长年被打压欺辱的女孩,身上隐着一股自卑抑郁,只用伶俐倔强来掩饰罢了。先用下马威灭掉柳珍珍心中傲气,或有似无地提点她人外有人;又借佛经试柳珍珍才学,并让其常留尚仪局,故意令柳珍珍听到一些宫中事务,教导柳珍珍宫廷斗争;最后打发其来这个人迹罕至的去处,磨炼其心性之余又有一层深意。
柳珍珍不知顾鹂韵的打算,但她早被李员外和沈昱吓过一回了,等闲也不会硬扛。再则,柳珍珍也是个识时务之人,违逆不得不如坦然受之,倒也难过怨怼不了多久。
柳珍珍玩耍过一会儿,终究觉得有些无趣,有些不好意思地四下打量一番,拿手帕擦了汗,又拍拍红扑扑的脸颊,自顾自猛摇了几下宫扇。又因想起前情,左思右想还是不大愿意去鲤跃居,毕竟自己虽生在乡里自幼学得世故,又巴结过毛氏等人,但那时是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此时自己日子好过多了,倒很不必巴结强求谁。
柳珍珍拿定主意,便只寻一处干净石头坐了,倚着树干跷起二郎腿,悠闲自得地随手放下宫扇,把袖子挽了几挽,翻起拓写的文章来看。恰翻得一篇南北朝时庾信所写的一首《哀江南赋》,一叹:“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因想起旧年学过的《桃花扇》套曲,便又哼唱起来:“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柳珍珍是悠哉悠哉了,可苦了树上的上官徽。上官徽是寿山王与唐王妃幼子,喜文厌武,他今日逃了课来找上官律,又见下课时辰未到,便藏到树上,柳珍珍坐的那石头还是他叫小太监们搬过来的呢。
上官徽原见柳珍珍进了园子,还以为是先生派来找他的,忙往树叶堆里隐了隐。后来见柳珍珍玩起了游戏,他还暗自嘲讽柳珍珍傻气,这么大的人了还玩着小孩子都不屑玩的游戏。遂叼着根狗尾巴草好整以暇地看着柳珍珍,一边看还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骂她傻,还是自己聪明。柳珍珍往这边来的时候,他还以为她发现自己了呢,又是虚惊一场。上官徽有些恼羞成怒了,这个笨蛋!吓自己一跳!不,两跳!又见柳珍珍坐在自己爬树用的石头上,又添一层气恼,这个懒虫!躲懒躲到自己地盘了!听柳珍珍唱戏,他还诡异地觉得好听,反应过来暗啐自己耳朵不好使了,柳珍珍唱的一听就是不入流的!自己一定是太久没听戏了,回家后一定要母亲找全郢都最好的戏班子来唱他十遍八遍的,就唱这《哀江南》,比她唱的好多了!上官徽又添一层隐忧,她不会呆这儿不走了罢,自己要下去时候怎么办,她要是发现自己躲树上告状去怎么办!上官徽才不会承认,他是害怕柳珍珍瞧见自己这副糗态觉得丢脸呢!这个丑丫头!黄毛丫头!
柳珍珍长得当然不丑,只是她本来头发有一点毛躁和枯黄,在沈宅好吃好喝地养了一阵,又天天抹东西,这才乌黑油亮起来。进宫后饮食大不如前,她又不爱抹发油,这才使一头秀发失了光泽。
柳珍珍半点儿都不知道有个傲骄别扭的半大小子就在头顶上看着她,一曲唱毕,她又翻了翻宣纸,见写得都不错,便起身欲走。
想跑?没门!这个笨蛋!连树上有人都不知道的笨蛋!上官徽自小腹起往上而升一股烦躁之气,我才不是想看看她的正脸呢,我就是想吓吓她!对,吓吓她!上官徽叼着根狗尾巴草趴在树上,捻起个毛毛虫就朝柳珍珍头上丢去。射箭?投壶?打弹弓?对啦!百发百中!
柳珍珍觉得头上多了个甚么东西,忙伸手去摸,见是个虫子便直接放到地上。村里田间山头散养大的孩子哪有那么娇气?柳珍珍不以为意,见宫扇忘拿了,便回身弯腰来拾。
她她她,她不怕虫子!她居然不怕虫子!她是个女的吗?要知道他自己第一次见到虫子还被吓到不行呢。被比下去了!丢人了!自己太胆小了!不,上官徽甚么都想不到了,满脑子都是想柳珍珍为甚么不怕虫子。上官徽目瞪口呆地死死盯住柳珍珍,嘴巴不自觉张大,口里叼着的狗尾巴草从柳珍珍眼前落下。
掉叶子了?不对,这是根草,树上还长草?树上有人!柳珍珍抬头,上官徽张大的口中滑落一滴口水流到柳珍珍头上。柳珍珍嫌恶地一抹额上口水,仰头看着蹲在树上的上官徽,眼神里布满了杀气:“刚才那个虫子是你丢到我头上的?”
她真漂亮!她发现我了!上官徽且喜且惊,听见柳珍珍发问呆呆地一点头,然后才发现柳珍珍怒气冲冲的神情。上官徽赶紧藏了藏自己,拿树枝挡在面前的时候,才发觉不对劲,自己可是要做将军的人,岂能怕这小小女子?登时也不躲了,睁大眼睛挑衅地冲柳珍珍回瞪了过去。
你丢虫子,你流口水,你还瞪我?柳珍珍孩子脾气也被激上来了,手一指上官徽,恶狠狠地道:“你个小毛孩子!我还治不了你了!”放下东西一掀裙子,摩拳擦掌地辨了一下何处好踩,三下两下地就蹭到了树上,连那块石头也没踩。
上官徽这回是更吃惊了,反应不及,耳朵就到了柳珍珍手里。柳珍珍一只手揪耳朵另一只手抓住上官徽,不叫他掉下去也不让他逃跑,这才道:“你个小屁孩,还丢虫子,还流口水,你可恶不可恶?今儿不整治整治,更得学坏!”
柳珍珍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最恨别人说自己小,上官徽虚岁也十四了,更容不得旁人拿自己当小孩待,又兼之是柳珍珍说他,他更受不得了。上官徽霎时间觉得受辱,便挣扎起来,柳珍珍吓了一跳:“别动,要掉下去了!”一回神,已被上官徽制住了。
上官徽得意地笑了:“你才小屁孩,你才小毛孩!我就拿虫子丢你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说完又觉掌中触感不对,低眼一瞧,柳珍珍的袖子朝上挽了点儿,又兼刚才打闹,又滑上去点儿,自己抓着的竟是柳珍珍白嫰的手腕!上官徽脸蓦地一下胀红了,这抹通红又向耳朵和脖颈晕开,心砰砰直跳,一粒石子儿掉进平静的湖面,他心里泛起了不明滋味的涟漪。
柳珍珍顺着上官徽的目光扫到腕上,脸上又红又青,气昏了头了!柳珍珍暗骂自己。但柳珍珍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狠狠一瞪上官徽,斥道:“你看甚么?还不放开!”
上官徽闻言不舍地放开皓腕,又暗自羞恼自己的龌龊心思,旋又冲柳珍珍喊道:“你不知羞!胳膊上的肉能随便露出来给男人看吗?”话里藏着浓浓的醋味。
柳珍珍不解情愫,懊恼了一会儿便又反唇相讥:“你是男人吗?你分明就是个半大孩子!”柳珍珍掩饰着心中慌乱,自欺欺人着。
上官徽听了对上柳珍珍双目:“我都十四了,怎么不算男人?”说着目光不自觉地往四处游移,一扫那抹白嫰,看了一会儿才不舍地移开目光,羞恼地喝道:“下回不许挽袖子!快放下衣服,真不知羞!”
柳珍珍也恼了:“我又不知道你在树上,听过‘非礼勿视’吗?”
上官徽不知是恼是醋,故作鄙夷道:“不是我难道你还想是别人吗?下回不许挽袖子,我跟你说话呢!要叫别的男人看见,你怎么办?”
柳珍珍早不想和上官徽这小毛孩置气了,蹭蹭就爬下树,仰头嗤道:“这儿连人影儿都没几个,哪儿来男人?”
上官徽正色看着她:“太监看到也不行!他们有的......”又觉这话不该吿诉柳珍珍,为难地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