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一散,柳珍珍笑向佟紫兰道:“采阑斋此时想必还没收拾停当,诸事杂乱无处落脚,姑姑若是不嫌弃,不妨去我那儿坐一坐?”
怔怔看着面前这张脸,佟紫兰仍旧有些恍惚,好在自己也是从宫里出来的,这点心计还是有的,旋即镇定心神应道:“也好,正巧早点教您宫中规矩,这事儿早一刻学起来早一刻受益,也免得日后辛苦。”
柳珍珍一顿,复又欢喜起来,自己算是白担心了,人家佟紫兰压根就没有为毛氏的言行无状而动怒,更没有因此迁怒自己。遂笑道:“这是自然,有劳姑姑费心了!这边请!”
一时二人相携回了韵致阁。
柳珍珍笑着搀引佟紫兰往上首坐了,道:“姑姑请坐!妙萝,快砌碗茶来!”
佟紫兰连道“不敢”,恭敬地推拒道:“主仆名分已定,尊卑有序、天经地义,妾身如何能越过姑娘您忝居上位?姑娘自是好意,只是断断不可坏了规矩,更遑论妾身本就是令尊向梁知州特意借调过来专职教导姑娘规矩的呢?”
柳珍珍更加热情地劝道:“甚么是规矩?天地君亲师算不算最重要的规矩?您可是家父请来做我的女先生的,如何这般拘谨,还不得臊死我了?弟子尊敬师傅乃是应有之义,若做不到这一条,连为人最基本的伦常秩序都抛弃了,又学的哪门子规矩?您只管上首安坐便是!”
佟紫兰这才无奈地虚虚坐了,笑道:“也罢,就依姑娘。宫里头规矩,主子赐坐不能推辞,正所谓‘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赐果于君前,其有核者怀其核’,奴才是不能置喙主子的任何决定的。然毕竟尊卑有序,即使是皇子的老师也只能站着为皇子授课,若是皇上和太子的老师则只能跪着授课,这是因为君臣有别的缘故。所以妾身只能虚虛只坐浅浅小半边椅子,这是因为姑娘是主,妾身是仆的缘故。若妾身大剌剌地坐满了,就是对主子极大的不恭敬,是断断不能为的。宫规森严,除日常基本礼节外,衣食住行都有一套规矩。主子里,甚么地位该如何行事、享用甚么份例,都有严苛的规定,大到陈设衣饰等级、礼仪言行、仆从规制,小到甲套用金用银还是用甚么工艺镶多少珠宝玉石、鞋底绣甚么花、桌上肉蔬各有几样、胭脂水粉甚么档次,连胭脂盒用甚么材质、甚么花样都一一写进了宫规,等闲不可逾越。至于女官,是协助后妃掌宫理事的,是劝导后妃行止的,是礼仪赞相教引天下女子的,更是要时时注意、刻刻谨慎,不然不堪为壶范足式!姑娘,宫中和沈家不同,妾身也只好下狠手助您改过来了,还望您不要害怕吃苦才是!”
柳珍珍听了暗自记下,笑着屈膝应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请姑姑放心,弟子定然谨记姑姑的教诲,对姑姑讲授的内容必将身体力行,不会懈怠半分。”
佟紫兰满意地颔首笑道:“如此甚好!姑娘日后勿怪妾身严厉才是。”
柳珍珍恭色回道:“‘教不严师之惰’,弟子正巴望您严厉些呢,严师才能出高徒。弟子有自知之明,弟子的底子实在薄弱了些,若非严师恐怕不能有长足的进步。”
恰这时朱妙萝捧过茶来,柳珍珍忙接过茶盘奉于佟紫兰,笑道:“常言道‘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礼不可废,请姑姑用茶。”
佟紫兰探身双手接过“锦鲤闹莲”纹薄胎白瓷三才杯,留神打量了柳珍珍一眼,心内百转千肠掠过,恍惚间只觉不该受柳珍珍此礼,又陡然惊觉柳珍珍并非高贵优雅、威严自厉的旧主。倏忽间定了定心神,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再次错认,自己也不再是升平署低贱的世奴,而是侍奉过太皇太后、被寿山王府礼遇、被官宦富商家供奉的教引姑姑。
佟紫兰呷了一口茶,轻轻搁下三才杯,正色望向柳珍珍道:“妾身受了姑娘此礼,师徒名分就此已定,往后妾身定当全力以赴、倾囊相授。”
柳珍珍忐忑抬眸,见佟紫兰郑重的样子不由愈添惴惴之心,面上带了几分惶恐不安之色出来,屈膝一礼强笑道:“是,如此,就多谢姑姑了,弟子定当尽心、不负姑姑教导。”
佟紫兰杏目中精光一闪,用犀利转又恢复成之前的柔和眼神看着柳珍珍,轻描淡写地点岀柳珍珍的心病:“姑娘不必过于担忧前程,不怕您恼,碍于出身,您的仪态行止较世族贵女是粗疏了些。然而,您秉性聪慧,纵有不足之处也不打紧,只要您肯下苦功夫,往后一一改过来就是了。再则,当今皇上勤于政务,不大在后宫女色上留心,为了俭省开支自然少有阅选秀女和女官之举,所以时隔数年,出挑的女子想要上进的不少,此番大选必定参与者众。但妾身估摸着,此次阅选也有充实后宫繁衍子嗣之意,贵主儿们为皇上选妃就要占去不少名额,留档记存的参选者人数必定倍于从前。而且,姑娘的容色也算得万里挑一了,就算不是参选者中最出挑的,也差不离了。加上令尊令堂俱有不凡家世,又修了门好亲戚,牵枝挂藤的,总要沾连些好处。姑娘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稳稳当当的,只要不自乱阵脚,任是谁来也难以挑出错儿!”
柳珍珍听了心下稍安,又见佟紫兰笑微微的慈爱模样更觉亲近,加之佟紫兰话语中肯、气韵高雅,和从前见过的人尽皆不同,自卑之下愈发留意佟紫兰的一颦一笑、一坐一动,大有模仿佟紫兰行止之意。
佟紫兰余光一瞟朱妙萝,朱妙萝顿觉胆寒发毛,益发不敢多呆,抱着茶盘就静悄悄地躬身退了下去。柳珍珍肃容垂手,恭敬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