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妙萝待余嬤嬤对柳珍珍有了好声气之后,心头紧绷了许久的那根弦才放松下来,此时见众人散去,柳珍珍孤零零一个站在那儿,不免有心示好,生恐刚才的疏离令柳珍珍心内存了疙瘩。只见她佯装无事,走到柳珍珍身侧,轻轻一拉柳珍珍的袖子,见柳珍珍不解地回头看过来,才温柔地低声提醒道:“姑娘,这时候您恐怕是不方便进去,还是稍稍再等一会子为好。”柳珍珍微一颔首,以示明白。
其实朱妙萝打的这些个小算盘,柳珍珍心知肚明。虽微有些介怀,朱妙萝刚才当机立断、不念分毫情份就撇清干系的行为,但人们向来就有趋吉避害的本能,这也怪不得她。在不妨害自己的利益下,处处帮助别人、广施恩惠,以期烧的冷灶将来可以旺起来,留下一点“火种”算作人情,令自己既得了好名声又落了实惠。这种人实算不得真正的善良,可以与之相交,却不可视其为友,更不可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给她。然而与这种人来往,不管心底如何作想,面上总要好看为上。幸而自己早早看透了这个人,对她早存了三分提防之心,所以此时倒并算不得意外和难过。更别提自己眼下万事都要靠她,自是万万不可令二人之间产生龌龊。
当下,柳珍珍只管亲亲热热地一挽朱妙萝胳膊,面上作出一派不知世事、心无芥蒂的天真模样笑道:“还是姐姐说的对,我都听你的!幸好有姐姐陪我,不然我一个人立在这儿发呆傻等,又有什么意思?”
朱妙萝羞赧一笑道:“这事值当甚么?我陪着姑娘一起,还不是应该的?”
柳珍珍依恋地朝朱妙萝身上一偎,低言道:“姐姐,你真好!”
朱妙萝瞧不岀柳珍珍心下如何想法,只是见了柳珍珍这般模样,估计柳珍珍应该是不在意、或不知道的罢。
二人相对而立,一时静默无言。
待得先时进去的丫头婆子们依序鱼贯而出,才有了另一个绿衣丫鬟立在门边上,对着廊下等候的两个人倨傲地扬着下巴道:“余嬷嬷吩咐我来叫你们进去!”
朱妙萝依然是那副见人不笑不张口的模样,笑盈盈地道:“多谢绿果姐姐来传话,我们这就进去了!”说着,手一捅柳珍珍的后背,柳珍珍反应过来,也笑着叫人:“有劳绿果姐姐了!”朱妙萝对自己也算不错了,柳珍珍心下有点安慰。
上房的小花厅装饰的富丽堂皇,穿过镂空雕着文房四宝与花瓶、寓意“四季平安”的花格,一眼可见此间居中摆放的一张大圆桌。上铺着大红色折枝牡丹纹洋缎的桌布,桌布下摆缀着石青色混着金线编的穗子,并绣着连串儿的“卐”字。圆桌旁摆着几张圆凳,上有和桌布一色的坐垫。北面一面墙上挂着几幅画,用交织绫装裱了;画的下面是一张长长的、纹彩雕花朱漆的桌案;桌案上摆放着茗碗、痰盂、拂尘等物。西侧一个老红木多宝格,上半部分错落有致地放着几样珍玩古董,中间一排两个抽屉、下面两扇柜门,俱有黄铜拉手。
沈昱坐北朝南,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人位上;毛氏把玩着金累丝嵌红宝护甲、眼皮子抬也不抬,坐在沈昱身侧的主宾位上。
小花厅里包括余嬤嬷在内,皆是凝神屏气、喘嗽半分不闻,故而柳珍珍、朱妙萝道“万福”的声音就愈发突兀了。
沈昱自从一个丫头手里接过一个成窑“三羊开泰”纹样白底的三才杯,轻轻掀起盖子撇去浮沫,呷了一口茶才淡淡地道:“坐吧!”
柳珍珍度其位次,斟酌着坐在沈昱对面副主人位上,因存了几分小心,只虚虚坐了二分之一。见沈昱和毛氏未有开口的意思,柳珍珍也有些摸不着二人的脉了,当下也不张口,只管打量起二人。
沈昱今儿穿了一身墨青色龟背梅花卐字纹妆花缎交领袍子,里面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色散花绫圆领中衣,头发用一个藏蓝色的小纱笼冠束着,一副家常打扮,气定神闲。
相较之下,毛氏的妆扮可就张扬华丽多了。只见她头梳百花髻,珠翠满头、耀眼夺目;系着一条银鎏金点翠镶玉大抹额,面上涂的粉白、颊上画着浓浓的酒晕妆;耳朵上坠着赤金嵌红宝石耳坠,一晃一晃的;脖子上缠绕了一根由鎏金链子串着各色宝石、珍珠的项链,共绕了三圈,占据了她胸前泰半风光,难得的是这些硕大的珍珠颗颗滚圆不说,更是一般大小。她身穿一件品红色二色金联珠团花纹对襟广袖衫,外披一件鲜橘色缂金丝八吉祥朵花纹宝花罗的排穗披帛,内罩一件枣红色菱纹绮立领中衣,中衣的扣子也是赤金镶红宝的。虽有几分杂乱,但是彩绣辉煌、神气非常。
一时又有人来上菜,虽人数不少,却井然有序、鸦雀不闻。柳珍珍暗想:“今日连余嬷嬷都冲我摆起了脸色,怎的我进来这半日,毛氏却似乎不闻不问。依她的性子,只怕一见到我就立时要闹将起来的,如今迟迟不发作,怎么看,这里头都有古怪。只不知,这葫芦里藏的是什么药?总不至于,要毒死我罢!”刚想到这儿,柳珍珍就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食不言,柳珍珍虽心生恐惧,但也不可能直剌剌地问出口,只得暗自小心不提。
抬眼却暼见,沈昱捧了一盅黄芪、枸杞子炖甲鱼汤来小口啜着,这汤是壮阳益气的,极为滋补。复又放下来汤盅,自舀了几勺百合海参羊肉羹到碗里来吃,百合是滋阴补血、调节阴阳失衡的,海参和羊肉搭配更具补肾益精、养血润燥的效果。柳珍珍见沈昱只盯着虾饺、韭菜盒子这些理气降逆、温肾壮阳的食物吃,尽管有些不厚道,但心下还是忍不住偷笑。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能坐地吸土。”这话果然不错,将至五十岁的毛氏绝非良田,早已干涸的不成样子,急需沈昱来灌溉。可沈昱大概只是面上光,中看不中用,已届知天命之年的他遇到这种事也只能不停地滋补了!
察觉愈想愈偏的柳珍珍赶紧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一心对付起眼前这桌看似丰盛实则作用丰富的早膳来。柳珍珍当然不会去拣沈昱的菜吃,只得拣毛氏夹过的菜吃一口,还得注意到不能吃靠近筷子的地方,也不能让食材碰到碗碟,食不知味、战战兢兢,一顿早饭吃得甚是辛苦。
饭毕,自有丫头们来服侍三人漱囗净手。朱妙萝亲捧了茶杯来,柳珍珍接过却不含水在囗里,只用帕子遮掩着,将杯子靠近嘴边做个样子也就罢了。然后待捧了痰盂的丫头上前,这才吐出一口口水来权作应付。
沈昱边将擦过手的帕子扔还给侍立在一旁的丫头,一边问道:“你歇了这两日,怎么今儿想起来请安了?”这话虽有问责的意味,然柳珍珍正愁怎么张口呢,沈昱这话无异于及时雨,当下便站起来诚惶诚恐地道:“女儿这两日身上不大爽利,头也昏昏沉沉的,也不知怎么了,似乎是遗忘了些什么。原先在家时也不见这样,一进沈宅似乎连这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像提线木偶一般不由自主。睡了这两日功夫,起来了倒不觉得神清气爽,反而浑身益发酸痛起来,像被重物轧过一样,甚是纳罕。听他们说,我那日做了甚么奇怪的事,怎么,我自己反而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呢?听老人们说,那些脏东西大抵都欺生,莫不是,我和沈宅不合罢?”
毛氏听了这话,猛地转过身来,连手里的杯子掉在了地上也不知道,脸色煞白地喝斥道:“闭嘴!你胡唚些甚么?这可是大白天!”非止毛氏,在场一众人等除沈昱外无不面露惶恐,更有甚者浑身哆嗦、连手里的托盘也跌了。
柳珍珍暗暗称愿,也跟着唯唯诺诺地应和道:“是了,这必是我年轻不知世路,突然碰上事儿了,慌了神、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只我私心忖着,我不过才来,便闹得阖家不宁的。纵是我自己并不知情,也算是我的罪过了。我想着,设若再发生一回这样的事,可不就又惊扰了老爷太太们了?倒不如,我自己先搬到外头去住,等户籍官上门来盘査,我再回来也不迟。你们看,这样做是否妥当?”
毛氏喜形于色,眼神放光地道:“甚好,甚好!有什么不妥当的?你只管上外头住着,回头我们再派人送你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