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珍珍叹了一口气,放下碗和筷子,望着柳氏的眼睛问道:“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呢?”
柳氏脸上有一种做了坏事后被抓住的慌张,过了半晌,才嚅嗫着嘴唇憋出了几个字眼来:“珍珍,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这话没头没尾,似乎有点莫明其妙,柳珍珍却忽然听懂了。本来柳珍珍的婚事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如今又出了李员外强抢自己为妾的事情,益发是雪上添霜了。虽然母女俩都知道,这当中什么也没有,可是外头人不会这么看。再加上柳珍珍泼辣地把那些小厮、长工给打得那副样子,这名声柳珍珍不用想就能猜到,肯定是臭不可闻了。
难怪柳氏这么发愁,换谁家,会给自己儿子娶一个泼辣蛮横的事非精呢?这不是上赶子把话柄递给旁人看笑话、嚼舌头么?哪怕柳珍珍生得再好看、嫁妆再丰厚,也不会有像样的后生愿意娶了。
柳珍珍今年都十六了,乡下人成婚更早些,像她这么大、还没有定亲的姑娘已经很少了,叶儿比柳珍珍尚小一岁,都已经说定了人家了。柳氏以前虽从不曾当面和柳珍珍说过这事儿,但柳珍珍却能感受到她的急迫和恐慌。
柳珍珍无所谓地调侃笑说道:“还能怎么办,就这样呗!”轻描淡写的语气里,藏着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对自我的厌弃、和对未来的绝望。
柳氏深深盯着柳珍珍的眼睛,极为艰难地在心里做了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决定:“总不好叫你和我一样孤老一生的,到底你也受了我的连累了。罢了,我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柳珍珍极不淑女地耸了耸肩膀,管他呢,天塌下来,也不过丁点儿大事情。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了,守着柳氏过,至少清净!
吃过午饭,柳珍珍坐在院里腌咸菜,柳氏在堂屋里继续绣她的“花开富贵”大红织锦缎被面,工期很赶,所以每一刻都非常紧张。柳珍珍自嘲地想想:“幸好,那日将这几幅绣品装到褡裢里一起带走了,不然妈还得重绣,不提布料,光工期肯定是赶不上的了。”
忽然有人敲门,这个点儿,会是谁呢?柳珍珍突然有些紧张。
柳珍珍开门一看,险些吓得她尖声叫了起来,原来是前天来柳家的那帮子人!
柳珍珍左右看看,又是没什么人在家的情况下来的!柳珍珍色厉内荏地喝问道:“又是你们,你们还来干什么?”那缺了半个耳朵的小厮满面臊红地说:“我们老爷吩咐了,叫小的们来给柳太太和柳小姐赔罪!”
柳珍珍放下心来,冷哼一声就要关门:“別!你们的赔礼我没那个命受,再打几回,我剩下的半条命也要交代了!猫哭耗子假慈悲,本就是你们打的人!我要是吃了你们这套花招点子,我自己咒自己,将来哭都找不到坟头!”
前天气焰那么嚣张的几个人,不防柳珍珍把话说那么狠,一时噎得半天气上不来。独耳小厮反应快些,也料着些柳珍珍的脾气了,忙用一只手扒着门边儿,讨饶地谄媚笑说:“柳小姐,前儿个,是我们哥儿几个瞎了眼了,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老人家。还望您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柳珍珍灿然一笑,趁那独耳小厮尚未反应过来时,用尽全力狠狠把大门一关。只听门外那独耳小厮鬼哭狼嚎般,连声叫着“哎呦呦”、“姑奶奶饶命”,柳珍珍看了看那两扇门缝中间的“爪子”,嘲讽笑说:“我还以为你多么刚硬呢,还没山核桃耐夹呢!”
柳氏走过来不赞同地瞪了柳珍珍一眼:“把门打开,像什么样子!”
柳珍珍吐了吐舌头,开了门,看着那独耳小厮捂着手跳脚的样子得意洋洋。
柳氏蹙眉问道:“你们几个今天还来干什么?咱们的恩怨,不是早就两清了么!”
另一个小厮苦着脸,装起了可怜:“柳太太,我们老爷吩咐了,特地让我们几个给您和小姐赔罪,那天......反正,都是我们哥儿几个对你们不住,今儿个我们任打任罚,决不还手。”
柳氏淡淡的语气里不辨喜怒:“打罚就不必了,说来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不过是奉命办事罢了,我和你们有什么可计较的。你们回去吧,以后別再来打扰我们母女的生活,反过来,我就该对你们感恩戴德了!”
那小厮讪讪一笑,千恩万谢地走了。
柳珍珍犹带了几分不服气:“妈,这样就完了?他们不是说了么,叫咱们任意打罚的!”
柳氏笑对女儿道:“见好就收罢!”
二月底至五月中,是采摘旱季春茶的时候;一晃眼,又过了芒种至大暑这个采雨季茶“二水(夏茶)”的时候。在李家庄这儿,一年中竟有泰半时间都是耗在茶上面的。秋季期间的茶一般可以采摘三次,第一次是立秋之后,虽然是秋天了,但还是处于雨水末期,所采摘的茶还应属于雨水茶范畴;第二、三次采摘的茶就是“谷花茶”。在江南茶区,谷子一般于农历七月三日开花,滇南“十里不同天”,自然另有一番说法。今年白露这天来的早些,从白露一直到霜降,都是采白毫丰厚、肥壮饱满的新芽“谷花茶”的好时候,柳珍珍忙得脚不沾地。
离李员外抢亲那件事已过了半年多了,虽仍有人在柳珍珍背后言三语四,也不打紧了。柳珍珍纵听了一句半句的,也是过耳不过心,自动就忽略了。
只今天一大早,柳氏就不许女儿出去采茶了,硬拉着柳珍珍到村口等人。
柳珍珍戴着新买的帷帽,极不体面地打了个哈欠,一大清早的,正是采茶的好时光。再说了,昨天柳承元才来过,姐弟俩个把柳珍珍支出去说了好一阵的私房话。母女俩又不认识其他人,还有谁会来看她们。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竟还要劳动她们两个人,站在村口等他半天。
柳珍珍不耐地问是谁,柳氏却满怀惆怅地告诉她了个、不是答案的答案:“我在等.....一位故人!”
实在是等得太久了,柳珍珍自顾自哼唱起了《四季愁思君》的歌儿,她有一把好嗓子,柳承元也赞她是金玉之音、潺水之声:
暮春逢君、君在墙里秋千笑;
夏夜思君、偏又听得蝉鸣叫;
天阶秋凉、离人愁思何处逃;
冬雪知我静悄悄;
东风入罗帷、梦中姻缘正好;
风热、吹得人、心头似火烧;
西风乍寒、离人凭栏处远眺;
心事怎向北风道;
白堤柳、泪向绿水流、人家绕;
夏花自愁败、空悲对水照;
寒蛩鸣、惊觉知音少;
弦断、指尖一点红、忆旧年同把江雪钓;
雨打梨花、门深闭、孤魂不须扰;
泪融残粉、都怪汗多自将枕簟浸潮;
星河转、七夕至、天接云涛;
枝断仍把雪抱;
锦鲤成双、游人单影、二月寒已到;
艳阳照、空裁冰绡;
落花逐水流、恨水无情、相思愁怎消;
寻往暗香处、老梅空开早;
残红褪、青杏小;
情热、暑夜难熬;
失群雁、恐飞高;
寒风起、谁添衣、可怜旧衫薄;
暖阳融融、你在身边多好;
蛙鸣连一片、想着你、睡不着;
心上加秋、最催人老;
皑雪映江天、此情几时能了;
水暖鸭先知、我心独你晓;
枯看流萤、荷塘间闹;
秋风吹、黄叶落、怎不寄来、你的信问好;
我心皑如冬雪、纯如皓月清皎:
春风拂槛露华浓、花容怎及你娇俏;
螽斯绿翅振、难把君来找;
叶落满地、徒劳;
满地白、难落脚、紧捂昔日君(赠)旧袄;
老树抽条、新芽冒;
宁可叮我心头千口血、莫把君来咬;
人皆悲秋、霜寒打蔫(儿)芭蕉;
雪降、痕迹难找;
红颜多情、易老;
痴情难放、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