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灰白的梦影仍在萦绕,头痛欲裂,飘忽的思绪在梦中模糊上游走,却是再绞尽力气也想不出几分,索性脱出思绪,望向紧闭的窗后。
赵淮序端着一个碗,轻晃了晃,正待向前走入客栈,却缓缓停住了脚。
“别去……”一只手从后拉住她的肩。
“喂,你明知伤势如何,怎么能去?你所谓的道义,是让你去送死?这是逞强!”沂轩从后方的阴影出现,昏黄曳影之下二人沉默僵持着。
“跟我走,我有……我有办法,现在让你离开,你跟我走。”沂轩去拉她的肩膀,却纹丝未动,见人转身,他急忙地冲人摇头,却猛地愣住。
门檐下,静湖无波依旧淡淡,“走吧,你不该掺和的。”
“别去!当我……当我求……”沂轩耐不住情绪,崩溃地喊道。
赵淮序按住眉间,最后还是叹开那口郁气,“有些事,当年未决,如今也要做个了断,我们都需要答案。”
沂轩愣在原地,满眼都是不甘的愤怒,他刚要开口,赵淮序打断了他,“夜深了,你该回去了。”
沂轩忿忿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咬着牙大跨几步,一拳砸向近旁的树,树木瞬间倒塌,却如何都无法平息愤怒。
半晌,他又回过身,盯着那渐远的身影,好半晌,吐出几个字:“死了可没人给你收尸!”
噌的一下,一团影子又归于浩暗黑夜,长夜恢复寂静。
刚推开房门,戏谑的眼神投来,“堂堂江风堂少堂主,被您如此赶走,真是风光,我不比他,您让他走,不如也让我走走?”
赵淮序低头看着他,压下的帷幔挡住了她的神情,只有一句回应,“那你想如何?生亦或死。”
却没想她单刀直入,他怔了怔,很快唇角浮起笑意,“我的过去,我不在意,也无人意,泥血一团罢了,若我选死,你待如何?”黝黑的眸子直望着眼前飘扬,又是狡黠却也是带了几分执拗神色。
“若你为母蛊,便集业火,若你为子蛊,自去剿灭源头便是,但若伤无辜,我道不容,随你吧。”他本以为要听得正派大道之义词仁句,却没想到如此,正待他要再说上几句来,却发现又无法出声了。
倏然一下,有一双手拉了过来,他面色一闪失措,但那力却很轻巧,只是一瞬,他便到了门外。
只听到最后一句话音未散,“我要更衣,你出去吧。”他稍愣了下,最后在识海里沉默下来。
黄油灯下的昏光被风吹得曳曳,他被“请”到了门外,便侧过头,凝视着那紧闭的门,半晌,他的眼底又浮起讥诮的笑意。
因是恢复的速度惊人,短短时间内,他已可以坐起身,眸里瓢墨的黑愈加浓郁,喉间发痒,他往前一把捂住了嘴,头上青筋凸显。
另一方,赵淮序将人送出,圈了个暗圈,才将门反扣住,便一下失力地靠在墙上,细密的汗浸透眉梢,她将足靴换下,看到上面狰狞的伤口。
猛地一声异响,晃动的猩红破窗而入,空气里弥漫着黑烟邪祟,她则一步回闪,抓起身旁的剑鞘,将袭来的人形击退,却捂住心口,一连后退几步。
几番折腾,看着地上蠕动的糜烂的肉团,赵淮序皱着眉闭上了眼,将手上匕首擦拭干净,利落的一划,割掉了创口上的腐肉。
果然,同样的异出现了,不过门外没有动静,那么,赵淮序起身,便是——冲着门内的人了。
她推门而出,骤然入眼便见满地的黑血,和一旁脸色煞白的人,?迎面吹来郁冷,赵淮序并不理会他下意识的敌意目光,快步走去,手向下探去。
“喝了。”碗里褐黄晃了晃,男孩目光一闪,却紧抿住唇,用抗拒姿态与她相峙,赵淮序顿了一瞬,手上一紧,便捏住了他的嘴,要给他灌下去。
他见状,连忙扭头,被卸开的力推得往旁倒去,赵淮序拉起他,看着满地漏下的药汁,她紧闭了下眼,抿起薄唇,半蹲了下来,也有些气短的轻缓了缓气。
二人就如此对峙着,谁也不退一步,男孩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一种奇异的情绪在心头泛起,却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却分辨不出具体,好半晌,赵淮序拂袖一甩,匆匆而去。
男孩半倒坐地,手动了动,便碰到了地上泼洒的药汁,见那身影消失在视野的一瞬,他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眸光里的黯淡与厌恶慢慢地浮现出一丝错愕。
……
翌日,天初泛白,初起的晨曦照亮天穹,有人披着满身风霜走入。从长久的紧张中骤而放松,赵淮序的手微微垂下,污血染透了衣裳,她看着靠在墙边的男孩,她顿了一下,复又看着手上残血,她捏住了拳。
昨夜而归,镇上却已全无人影,只有越来越多的猩红怪形,她从怀里拿出一角破布,蹙眉看着上方的残留。
糜腐的皮肉下是奇异的浓香,弥散着血气的锈腥味,散落的血块之中,是一条条褐红的粗虫,在腐蚀血肉中游走。
曾南疆有书而载,褐红后有横纹之虫,滋以血肉灌喂,蛊术为引,可助与人之凶祟,化异便成巫祸之虫。
她前走一步,指尖伸向那正要消散的血肉,书中的内容平铺而开,展在记忆中:若染此蛊,即日便出斑红疹状之瘤肉,疹处逐而糜烂,即附着于身,七日后骨肉必而黏连融化,血肉脱落与淤烂发肿而至每一处,而亦有——感染之险。
指尖的蛊虫齑粉扬在天边,那书中最后注解:此蛊阴损,染时贰日若不祛,则与人同身共形,即蔓延至精髓,吞噬养分与精气,直至无存,自爆而亡。
这是南疆五大极刑之蛊——糜赭缠,亦是昔年灭村屠寨的江家祸迹。
蠕动膨缩的血肉里,她清切的看到了一双眼睛,回首,又是一双双刻满绝望,不得不为渴求一切充精补气之法,为无边之苦再续不现生机。
一幕幕痛苦的挣扎回闪在她的脑海,她望向寂然的空街长巷,与这满地的血肉,化为一地的惊涛血海。
求救已然变成模糊可怖的嘶吼,不受意志控制的血肉仅凭着求生的本能向前,终是不待她施术,便悄然消散,徒留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只得回拢,握住飘下的布条。
她将那一团碎布,带着泥土,埋在了那街市的树下,秋下的落叶尽数埋下那悲恨的苦涩,直至大雨将落,却也再无人见得这地底的苦恨之心。
闭上眼,便是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睁开眼,便是急切的渴望就在身前,一双双,一幕幕,混浊的泪更像是渗人的血,淌进了这一方土地,渗入蔓如深海的愤愁中,永不止息。
“咳……咳咳……咳……”男孩挡住斜照来的晨光,他捂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
好半晌,他慢慢缓了过来,半撑在地,才看见身上披着的外衣,又听脚步声匆匆而来,他抬起头,目光便触及一人,目色复杂。
赵淮序几步走来,下摆掀起凌厉的寒气,走在他的面前,蹲下身来,“走。”
却也不知何种心绪,他没有再出言,只是就着她的伸来的手,看见了天边的晨曦。
“要不,直接砸吧。”巴彦稍稍收敛住粗犷的嗓门,面对着客栈前的木板门,小声地道。
一旁的扎哈贴着门板,瞥了眼巴彦,将白眼翻上了天,向他噤了噤声,“嘘……我来……”
他小心地一推门板,看见空无一物的房间,手掌拍在门板上,失望的叹起气来。
一旁的壮汉见此,突而震起嗓门,“诶诶,罗盘,又动了!”他兴奋的指了指手上的物件,连忙拉过了扎哈。
扎哈看见罗盘的指向,这是却苦大仇深地拧起眉,眉间一派阴郁,一旁愣住的巴彦拍了拍他,见了他的面色,一时讶然,道,“但是——那个方向。”
扎哈也咽了咽口水,看向敞开的窗外,最后道,“瑄鎏金山。”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赵淮序手上捏诀,几点微弱的亮光飘起,抚到湿漉漉的岩壁,还未待到打量,上方有轰塌一声,传来剧烈的晃荡。
正当上方松动,一块象牙似的长锥岩石猝然坠下,赵淮序一把将人拉过,向上方的动静侧身倾去。
男孩被她压在怀中,手冰凉的按着,他顿时泛起了强烈的不自然,便是立马眉头紧蹙,想要挣开向前脱身。
“别动。”上方传来声音,瞬间心中又起一片乱麻,他敛了敛异样的面色,只能僵硬的安静下来。
面前的岩壁倏然爆炸,赵淮序带着他,二人一起退了几步,又靠上了另一岩壁,而赵淮序迅速回手旋开剑鞘,往上打去。
上方的石砾破碎,扬起一阵沙雾,她顺势往上腾翻而出,手半揽着男孩的腰身,往后带着,男孩塞在她的怀里,却是突而难忍的想要呕吐出来,他紧抿住唇,突而一子石砾向前闪出,
“哎哟!什么东西砸了我一下,扎哈……”巴彦撅着屁股,呲牙咧嘴地扶住树干,大骂道。
“嘘!嚷嚷什么……人呢?”扎哈眉毛挑起,向他连连嘘声道。
“那不是你一直盯着的吗?我这不是在炸石窟吗?还来问我!见着他们进了里面,谁知道又去哪了……”巴彦不满的嚷嚷道,伸出脚去踹人,却拉到方才受击之处,猛疼得跌在地上。
“我就说别来这鬼地方,要是连小命都保不住了,还……”?扎哈把那倒在地上还去抓他的脚的手踢开,脸色有些苍白,正色小声道,“我们必须盯着那小子,这是堂令!又跟丢了,你说你有什么用!”
扎哈左右踱着步,看着手上的物件,突而向前压声走去,“罗盘动了,是那小子,再去看看!”
树叶扑簌簌的落下,男孩再耐不住心底泛起的阵阵恶心,脚下不慎踉跄了下,???“谁?”扎哈迅速回身,朝着一旁的巴彦招了招手,向他示意。
青光一闪,二人被捂住了嘴,意识迷蒙,昏了过去。
二人不住的挣扎扑动着,使劲的扭动,终于被甩在了地上,暗青色的流光纹下,一干人立在他二人之前。
他们猛地被摔在地上,朝着暗青袍下蒙面人咽了咽口水,只听青袍蒙面下,低声传来,“你们既已暴露,便不必继续……”
二人骤然往后退了退,脸上露出惊色,一众青袍之后的树前,长身而立一人,她轻淡的语气只道,“暴露?”
青袍暗卫一瞬都半跪低头而示,赵淮序从怀里拿出青蓝色的条坠牌令,松手便落在了暗卫手中,“告诉尊堂主,既决意断交,不必劳累精力,此些分于需要之人便是。”
暗卫们低着头,为首的一人却是欲言又止,而后向她道,“堂主……杨堂主也是……”
赵淮序拂袖而去,不复多言,男孩见了,也犹豫三分,还是跟了上去。
半晌,后方又传来一阵急急忙忙的脚步声,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向着他们追了过来,“堂主!堂主……”
赵淮序并不理会,显见的带了几分不悦,径自朝前走进树林,男孩跟在她身后,却追不上她的脚步,只得被落在了后方。
那二人追了上来,见着落下的男孩,三步变作两步,上前拉住了他,扎哈急切的道,“小兄弟,行行好吧,帮我们劝劝堂主,劝劝……”
“我已不是堂主,不必如此称谓。”赵淮序顿住脚步,道。
二人示了示意,“可,杨堂主总是向着您的……”
“是啊是啊,杨堂主也费了十分的心意,您来此是万分凶险,都是一片苦心。”二人一言搭一语地附和着。
突而一干暗卫齐刷刷的出现,跪立在地,蒙面上是一双双期冀的眼神,向着她道,“请您允准。”
“回去,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她冰冷冷的甩下这么一句话,便一瞬消失不见。
小潭溪边,人影匆匆而过,她压下心绪,踏步疾行。
方才她一时懊恼,为甩开那些暗卫,落下了那个孩子,本不该如此,但心绪的蕴意直冲上来,她感觉到有种难以抑制的情绪,但现在到底是犯了错,心中无端涌起焦急。
她心中一紧,见着草地上被反射的光影,看见了一个正不断摇晃的物件。
轻轻拂去其上的泥土,看见罗盘上的指针,便认出来,罗盘中心里竟是那男孩的——血。
心下了然,这边是那方两人口中所说的罗盘,她抬眼,看向指针停下的方向。
一路循着指示,黑压压的天空下,她望向这片树林深处,瘴闭的气息狭着阴潮给人以扑面而来的压抑,迎面的风带着湿润的诡异香味,引得她微微皱眉。
看来……便是这了。
她捻起了一点泥土,红枫落叶之下,她盯着指尖这格外潮湿厚润的泥土,阴风阵阵,入暮之秋里,漫野的树干只光秃秃的立着,又是一阵萧索。
她长身直立,凝望着这片红枫树林,看那荫蔽的深处。
清风徐过,夕阳斜撒在江平道上的花草之上,书兰馆里满是从上垂下的密卷,玉指从卷宗纂文上扫过,一干人正低下头去,战战兢兢地跪在其前。
“谁准许你们为我说情?”暗灰内衬的下摆无风自动,玄青而上那人眉峰上挑,不怒而威,下面的一干人将头压下,不敢抬头而视。
突而有人匆匆而来,向里而道,“堂主,有事来报。”
她面无表情的挥手,屏退了无相干要的人,手上捏紧的绢书才稍松了松。
“金风堂堂主,在堂外来访。”下方的属下禀报完,她面色一凝,看了过去,却是无形的威压压向下,“何时前来?”
“已在——漱心阁等候。”下方的人连忙应道。
“许久不见,小杨堂主。”清俊的儒雅面容一派随和,白茶清烟淡起,男子笑着把盏示意。
杨宜珞面色稍缓方才的凝重,却仍不见情绪,回礼示意,不紧不慢的道,“冉堂主不必客气,直言来意就是。”
“知道您不喜繁琐礼数,在下就不再多言,此次匆忙来访,便是来请清风堂下收留些人。”冉子焕温朗一笑,朝她道明来意,面色却稍显赧然,“他们都是流民,我堂下并不好照理……”
他文弱的面上有些腆愧,笑了笑,道,“还请,堂主借步商谈。”
杨宜珞扬了扬手,周边侍奉的下人低头退下,只留近侍的一两侍卫,杨宜珞看向他,蹙了蹙眉。
“那些流民即被灭口,在下实在于心不忍,他们也确是一问不知的凡人,见确实无辜,但我堂下地方却而无能为力,想……”他缓缓道来。
“多少人。”杨宜珞直言打断,脸上却未有多耐心的神色,只冷冷的看向他,眸光扫视着他的神色。
冉子焕神色一白,顿了顿,眉宇轻轻皱起,看着她,缓缓道,“百余人……”
“此事,便恕我难接,请回,金风堂堂主。”她向前拱了拱手,行礼客客气气,言辞却并不客气,这便要下逐客令了。
“慢着。”压迫的灵压骤起,杨宜珞转身,立侍的侍卫皆按剑不动,一派剑拔弩张地对峙,她也缓缓将手搭在剑上。
冉子焕忙挥挥手,连连道,“蔣行,莫要如此无礼。”他朝着杨宜珞羞愧地还礼,凝重的神色也不掩焦虑,语气更加恳切道,“抱歉,在下来之匆忙,实在紧急,也不愿惶言,此事可万分关乎紧要,可否邀堂主过目账册?”
杨宜珞眸光不善的看着他,犹疑地微偏了偏头,显然并不认为可以信任他。
“嗯——此事也关乎几分云涧,我想堂主……”那文弱的面容带几分郑重朝她,杨宜珞顿了顿,眸光一闪,握住的剑鞘又紧了几分,冷冷道,“惺惺作态……”
“不敢不敢,只是听闻你与瑶云仙子乃是结交之好,特来知会,我也并无恶意……”冉子焕文弱的清瘦面庞此时又泛起几分苍白,连连向她解释。
“不过……”她仍是带了几分犹疑,看向了他,但松开了按在剑柄上的手。
“此事算我私人相求,而非两堂相交。”他看向她,郑重地向杨宜珞一举茶杯。
……
清风堂前,二人离去,蔣行递过绢帕,冉子焕稍擦拭了眉间细细的冷汗,缓了缓苍白的面色。
“蔣行,若清风堂收留那些人后,便将开销尽数补还,该怎么做的,你都知道。”他轻声道,眸下疲惫不掩。
“可清风堂并未言明是否……”蔣行顿了下,沉声道。
“必然会答应的,天要变了,便该去避避了,江风堂的人既已来了,我们不能久待,那样的鲁莽,便由家主自己——承担吧。”他缓缓道,闭了闭眼,望向远空。
“明日,回秦塘吧。”冉子焕轻扬起笑意,看向远边的清舟泛烟,竹塘雁过,负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