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迎着刚透亮的天光一路向西。
上了高速之后,车窗外的林立的高楼渐渐消失不见,转而只剩下成片的草场,金色阳光下牧场像是金子做的海洋,植被覆盖下的红色的砂砾岩构成极其壮丽的丹霞山体。
江沙把车窗打开,风一下扬起他的头发,他点了根烟,左手搭在车窗上,右手有些懒散地扶着方向盘,导航里机械的声音播报着路线规划,路上车很少,只偶尔能碰到长途的大车从旁边经过。
这不是他第一次开这条路,但他从来没记过路线,也没太留心过车窗外的景色,因为每次开往这条路的目的地和需要处理的问题都足够让他心烦意乱。这次虽然出发前他就已经做好了九成的准备,但心里还是由衷的不耐烦和烦躁,所以他车速很快,在高速上几乎完全是压着限速跑。
下了高速从县城穿出去,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场,雪白的羊群和云山一样的牦牛从车前慢悠悠晃过去,江沙就干脆熄火,手搭在靠背上头枕着靠枕眯着眼睛安安静静等它们过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等着羊群和牛群过去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出现陪提提一起看过无数遍的一部动画片,宫崎骏的,叫《哈尔的移动城堡》,现在车外的场景很像动画片电影的场景:一望无际的草原,羊群,一座机械的城堡在远处缓缓移动着。此时此刻他坐在车里,这车现在就像是哈尔的那个城堡,这想法不禁让他嗤笑了声。
提提很喜欢这部电影,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看一看。直到最近一次陪提提看,江沙好像才突然有点明白提提之所以,会反复拿出这部电影来看的玄妙:电影里几乎每个主要人物的心都残缺了一部分,都在漂泊中不停寻找。看似坚固的城堡也不过是哈尔为自己搭建的堡垒,里面住着重要的人,狼藉的房间里藏着忘不掉的回忆,城堡看似坚硬的外壳用来躲避外界的攻击和伤害……也许我们不过是万千哈尔之一,早就遍体鳞伤,却还是小心藏进自己的城堡,缝缝补补,缓口气,接着上路……
思绪飘远的时候,羊群和牦牛早都走远,让他回过神来的是骑着摩托车疾驰而过追赶远去牛羊群的牧民,摩托车的突突声在旷野上显得格外响。江沙重新打着车,因为这里已经没了限速,所以他直接油门到底,在草场的简易路上飞驰。
眼前突然出现巨大的矿坑,像是一个焦黑的伤口创面,刺进江沙眼里。再往前开了一段,仿佛从一个被生硬硬拉开的伤口里穿过去,就看到一排排绵延几公里的磕头机,人在空旷的地方,视力范围也会随之拓展到很远,人的眼睛可以看到很远很远地方的事物甚至光亮,这种体验是城市生活里绝对不会有的经验。
黑黝黝的巨大矿坑像是被活生生烧焦皮肤以后留下的丑陋伤疤,连动物都避之不及,“……所以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吧,还有什么东西能比人更坏呢?所以再荒唐的事情,只要是人干的,也就不足为奇了吧……”江沙心里黯然想着。
又向前开了几公里,看到一个突兀的四层办公楼,江沙把车开过去,停在楼前,关了车门就径直往里走。
“江董,您这么快就到了!我们以为您最快可能要晚上……”负责矿区的总经理看到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江沙有些吃惊。
“你好。嗯,路上比较顺利。大家都吃过午饭了吗?”
“啊啊!这事儿整的,我们才都吃过了,因为预计您可能是晚上到,所以就没等您。”
“没关系。我不吃午饭。大家都吃过饭了,那我们就直接开会吧。”
“好好……我给其他人打电话让大家现在就去会议室。”
“现在什么情况?”
“经侦要求对咱们矿上的近万台磕头机做资产流向说明,希望我们配合,这不是小事,我们不敢擅自动作。”
呵,江沙在心里想:按照江沉光透过集团律师表达给他的意思,如果这批磕头机的事情他能处理好,那宋权刚刚开始的牢狱生涯就可能有机会变成补缴罚款,并且改判为刑期三年缓期四年执行。如果真的改为判三缓四,那就等于宋权能完美的无事脱身。
江沉光那老混蛋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磕头机的资产流向竟然成了宋权能不能无事脱身的关键点,如果宋权真的借此被操作出来,那江沉光就反过来捏住了宋权七寸,那悬而未决的小贷归属权,就顺理成章被江沉光坐收渔翁之利了……但江沙怎么可能让这“好”事发生呢……
“约一下负责咱们矿区的自然资源办公室的一把手,最好今天就有机会见面。集团这次不会派审计来,我会安排第三方审计对接。”因为已经有所准备而且也早就有了计划,所以等会议室人到齐以后,江沙并没有让大家先汇报情况,而是直接开始安排接下去马上要做的事情。“内部的企业汇算清缴资料清单,来之前电话里我已经要求准备了,做好了吗?”
“我们目前已经做完了:企业所得税年度纳税申报表及其附表;财务报表;备案事项相关资料;总机构及分支机构基本情况、分支机构征税方式、分支机构的预缴税情况。但是矿区委托中介机构代理纳税申报的那部分,因为涉及这次磕头机的事情,所以咱们双方代理合同我们有,但是纳税调整的项目、原因、依据、计算过程、调整金额这部分的内容的报告,还没做好。”
“做好的部分现在就开始汇报。代理机构的这部分等我这边安排的第三方审计来再跟你们对接。”
会议进行了很久,直到接近晚上九点,确认了负责矿区自然资源部门的一把手第二天一早可以和江沙碰面才结束会议。
“江董。一起吃个便饭吧。”负责矿区的总经理已经很久没这么高强度的工作过了,虽然难掩疲惫,但还是不忘了应酬交际的这一套。
“不了。今天大家辛苦了。各自回去早点休息吧。明天你不用陪我去自然资源办公室,在矿区等我消息。”
“好好。那……江董,您早点休息,有什么需要的您随时叫我。”
“好。谢谢。”
大家都离开以后,江沙又一个人在会议室坐了一会儿,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明天要如何应对自然资源办公室的一把手,如果明天一切顺利,那应该可以按原计划返回宁市,否则可能要多耽误几天……
想到这,江沙起身往外面走,等坐回车里的时候,看了看手机,提提一天都没给他打电话,应该是因为猜到他在忙所以没打?江沙把座椅靠背往后放了放,点起一根烟,然后拨了一通电话给提提,电话一直响到忙音都没人接,江沙把烟掐灭,抬手看了下时间,去洗澡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心慌,心里空落落的感觉……
但他也没再接着打提提电话,而是打着车,一把方向开出办公区,往住宿的地方开,“……可能只是去洗澡了。”江沙暗自安慰自己,“等会看到应该就会给我回电话……”
矿区因为知道江沙要来,特意安排了距离矿区几十公里以外的县城里一个住宿条件相对较好的地方,江沙原本计划如果当天就能和自然资源办公室的一把手碰面,那他今天就在矿区办公楼随便找地方凑合一下,但事与愿违,事情被迫要延期到第二天,所以江沙才决定去矿区总经理在县城安排的地方,起码能洗个澡。
可是等江沙洗完澡,都没有接到提提回给他的电话,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凌晨2点,“睡着了?”江沙想再打个电话过去,但是又想想,这么晚睡着也很有可能,虽然心里还是说不上来的像小猫抓挠一样有点不安,但还是犹豫着没有再给提提打电话,只是发了条信息:【一天都没你消息,晚上打电话给你也没接,睡着了?醒来给我回电话。不管几点醒,都回我。想你。】
……可是等到第二天早上9点,江沙走进自然资源办公室里一把手的办公室,也依旧没有接到提提的任何一通电话或者消息。一种越来越强烈的不安感,让他上午的会谈差点屡屡走神。他强迫自己冷静,会谈如果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现在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