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国天河以南,是风景秀丽的墨韵水乡,这里地处繁华鼎盛的乾国腹地,南方滨海区不像东环海那边有贼寇侵扰,两板块最近处,仅跨海几里路途就能抵达月洲东部,这里四季分明,远离战乱多年,经济作物丰富,人口密度高,是宗门和家族产业的集中地。
行在这片土地上,会给人一种微风拂面的舒缓感,让心情都得以平静,恬淡闲适的氛围顺着官道铺开。
但五公主其实心知肚明,这种感觉只是暂时的,等父皇的革新大计势成,首当其冲的就是这片平静的土地。
不同于中洲北方尚且停留在农牧开垦和矿物勘探为主的经济,南方的侧重点已经在近些年几大洲飞速发展的交流中转型,炼气以下的基层民众为各宗门和世家马首是瞻,不再以出卖人身自由培养灵植开采灵石为主,而是以灵植精加工、灵石的多样化产业链为核心,签订契约贡献劳动力。
例如中洲销往月洲的培元丹、避尘符,和类似林应弘使用过的茶几,这种灵石参与加工制作成的器物,都是跨洲贸易一本万利的买卖,而涣洲制作的,拥有极高炁转化效率的精致甲胄,以及月洲出口的狮鹫、地龙这种生物劳动力,在乾国有着广阔的进口市场。
宗门和家族对凡人的剥削从赤裸裸的奴役,逐渐演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契约劳动。
它们变得更加强大,更加隐蔽,更加的……为所欲为。
它们是乾国去奴仆化的先锋,不是因为素质觉悟更高,而是因为它们发现自己已经不再需要名义上的奴隶了,宗门世家的高高在上已经烙印在凡人骨髓,根深蒂固。
那么不如及早完成中都城政令,一方面能缓解京师压力,堵住朝堂明公们的嘴,一方面又对自己没有实质性影响。
这不是林应弘想看到的。这些人太聪明了,永远走在时代的前列,却总是把车头拽住,想让车载着自己跑慢点。
他变革的未来中不需要这种声音,这些宗门世家各自为战自成一派,面上和和气气共理南疆,可他林家需要这些虫豸跟着共理吗?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吃着林家打下的繁盛江山带来的发展红利,又偷着林家的米,整个大乾都是他林家的,米不是不给吃,可它偷着吃,吃完还说他皇姓林小肚鸡肠与民争利?
利从何来?还不是从林家政令——朕的、都是朕的!
林应弘大怒,理清了这层不可调和的矛盾。
天河南千里路途上,和风沐雨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带着血丝狠狠盯着五公主这只部队,其实从五公主出生以来,这次是她最远的一次行程了,目的地比起西北边疆还要远出几百里。
说来惭愧,她甚至还没有自己名义上的下属贺天走过的地方多。
可这次请命率军远行,她的心中并没有多少忐忑,比起身在月洲,去博识会前连家族驻地都没离开过的柯蕾雅·诺伦,五公主已经算是拥有相当的自由了。
更何况为了安全起见,除了五千步营和一千骑营精锐之外,乾帝林应弘给女儿超额分配了两名丹境亲信,还有一位紫府将军随行,以保万无一失。
“在想什么,你哥哥的事吗?”
五公主行于中军,胯下骑良驹,宝马身强体壮,毛发坚韧柔顺、棕中戴黑,气息悠长、步伐稳健,是水泽蛟龙混血。
她注意到副官有些心不在焉,转头说道:
“放心,你哥哥恢复得差不多了,再加上父皇鼎力支持,你得相信他此行吉人自有天相,此刻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接下来我们时间有限,怕是同样要兵行险招了。”
“呼——”,副官吐出一口浊气,伸手轻撩,将额上几缕青丝绕至耳后,正是贺天的亲妹妹贺婷。
女孩如今年芳十三有余,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婴儿肥,但肉嘟嘟的面容已经遮盖不住眉宇间的出落的英气了。
和五公主的雍容华贵不同,她的气质和贺天如出一辙,是一种冷寂和肃杀,只不过在林玉这几年的不懈努力下内敛几分,不至于明灯一样外露。
“殿下,有时候我听我羡慕您的,我作为亲妹妹和哥哥万里之遥,想说句话都无能为力,您却能天天忽视距离获得他的第一手情报。”
“你这丫头说的,一股异味儿啊,不光你哥,博识会的最新情报我这都有,你家殿下就是这么神通广大。”
她抚摸着马脖颈上绮丽的绒毛,继续道:
“昨晚博识会再次召开博识十二峰会议,全体到场成员过半通过了对混沌海相关议案。”
“这意味着什么呢?”
贺婷虽然天资聪慧,但毕竟年纪尚浅,对一些事态不够敏感,关于博识会这种机构接触的也不多,只能从道听途说中接收一些信息和知识,所以这时候一般是她歪着小脑袋提问。
“我也不能给出特别准确的答复,猜测层面的判断倒是可以说给你听听。”
她清了清嗓子,顺便考虑一下措辞说道:“可靠消息表明,博识会这次的议案是比较激进的,我印象中这几年博识会发展迅速,触手遍及诺亚各地,学子生源来者不拒,但对于魔潮处理方面还是秉承一贯谨慎的态度。”
“就是那种不主动寻觅魔潮,仅在魔潮结束后检测、提供所需的人道援助,并依靠高端设备开展后续净化,他们总是这样保守。”
“更不用说博识会的老对头混沌海了,从魔潮研究所成立开始就难以根除的顽疾,这次居然会以多数表决通过激进法案,我推测肯定是混沌海的某种变化影响到坎纳达学术研究、甚至是有存亡层面的危机存在,这些老学究才会坐不住。”
她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五公主不知道的是,林玉今早和她说的消息比较笼统,一方面因为她对博识会的了解没有五公主直观,另一方面是因为昨晚会议中由很多细节促成了这个结果,但十二峰的情报中究竟哪些是混沌海相关、哪些只是捕风捉影的信息,还得等会议纪要做大致分类。
比方说混沌海亡影有往北扩散至涣洲的可能、海渊中能级不明的超凡能量波动、博识会在坎纳达城借调大批守卫和雇佣兵,铺设在东侧沿海区域,用以预防可能存在的冲击,却发现混沌海岸在一天时间内海兽的活动更加频繁……
这些明面上看不出与中洲、月洲地心环境群有关联的情报,蓝星几人怕影响到五公主的判断,所以决定在今晚出具会议纪要前先缓缓,由博识会专业人士筛选后再交流。
“怎么感觉诺亚就像个筛子一样,处处是洞,补都补不完……”
面对贺婷的锐评,五公主语塞,她其实也有同样的感觉,和小时候风平浪静欣欣向荣的情况不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提升,她越来越感受到这个世界在平和背后的暗潮汹涌。
他们这些人就像糊裱匠一样修修补补,让世界凑合着过日子。
可能这就是父亲对南派这些拉着车头不愿意前进的人恨意的由来。
这个世界没有退路,身后的万丈深渊还在紧追不舍,跑快了可能有一线生机,跑慢了就是万劫不复。
“话虽如此,现在也不是我们心灰意冷的时候。”
五公主带的这六千精锐,就是为了给燃烧的世界添一把火,看看最后能不能烧出东西来。
“南衙巡抚罗澄怎么说?”
五公主问道。
“没什么说法,但据探报,他悄悄地派了府衙亲信在前面接引,没有大张旗鼓打草惊蛇。”
她颔首,五公主对这位罗巡抚还是小心提防的,万兴十三年春,他领旨前往南衙是非之地任职,一干就是十多年,如今与南派宗门世家打成一片,主持南衙事宜左右逢源,按她的标准来看,这罗大人和南派是不折不扣的一丘之貉。
但出发前父亲却嘱咐自己,罗澄此人,是他万兴十三年与南派兵不血刃的交锋中获胜的筹码,是铁杆的帝党!
不是她不相信父亲看人的眼光,而是五公主实在是难以想像,在南派糖衣炮弹和荣华富贵的诱惑中,有人数十年如一日初心不改。
所以她始终是留了个心眼,如果罗澄大张旗鼓,热烈欢迎她的到来,将她奉为座上宾,她反而心有余悸,因为很多事情都被放到了台面上,他与南派合纵连横,即便有紫府保驾护航,她也必然处处受擎制。
相反,如果他摆出一副爱搭不理,不把五公主放在眼里的姿态,却暗地里派了接应人员,可信度反而略微提升,因为他的接引绝对避不开南派有心人的视线,但这至少是一种态度,展现出了他对京营的信任,而信任是合作的前提。
“距离接引的位置还有多远?”
“不到五里路了殿下,很快就到。”
五公主手握缰绳,随部队匀速前行,峰峦叠嶂鸟语花香的环境中,是翠丽的生机盎然,偶尔有野生动物驻足,毫无戒备之心地注视着部队行进。
“传令随军修士吧,该清清周围的眼线了。”
“是,殿下。”
贺婷拱手,于马上行礼,然后单指竖起指向天际,炼气修为涌动下有白炽火球生成,嗖的一声飞向天际炸裂,精妙的控制下,高度和声音维持在刚好通知全军。
十二道流光瞬间自中军遁出八方,有雷霆、光晕、剑芒和法诀波动在部队周围,频率不一的炸响落入耳中,又有几道流光在清理完自己区域后与他人合于一处,三分钟时间过后,部队仍在有条不紊地前行,十二道流光已尽数归队。
有一人飞至中军,跳下浮空葫芦汇报:清理完毕。
他们在行军过程中就已经锁定了周围的眼线,有人、有飞鹰、有水中鱼蛙、林中野兽,甚至还有拟态的草木。
或许五公主不需要他们动手,但提前将风险掌握并做好对策,精确到每人分工,哪怕他们是高人一等的修士,也拥有这样的素质,这就是大乾盛世、京营精锐所向睥睨的本能。
无怪乎南派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实在是这样一支部队,和宗门世家的战斗力完全不成正比,他们或许也有紫府尊者坐镇,但在京营面前恐怕和邪修盗匪别无二致,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这是诺亚当今世界纪律性最强,凝聚力最高,装备最精良、修士团营最忠诚、纵深最广的部队,没有之一。
是林应弘在大世之争的时代,还敢勇于革自己的新,他底气的源头之一。
是他通过自己被宝贝女儿污染过的脑袋,花二十多年执政期打造的、诺亚这颗星球上史无前例的军队——忠君报国、崇誉为民的纲领下,连他自己都难以想像战斗力会攀升到多么恐怖的地步。
这还不是结束,在与涣洲的交流合作中,未来这支部队将会配备涣洲机巧幻生学的装甲,最前沿的外丹。
它将成为有阵法加持的,首支全军炼气的军队。
皇太子林艮钰所说的,紫府之后道炁阵铺到哪里,哪里就是王土,绝非信口开河。
五公主策马加速,目之所及的翠绿山脚下,已有一人带兜帽,手举南衙府阵文,立于花海麦田之中。
感叹着接引人员别具一格的选址,她在贺婷和两名护卫的簇拥下下马,走至那人身前。
“别来无恙,公主殿下。”
低沉沙哑的招呼声中,五公主身形一顿,这声音她似是耳熟能详,又好像被深埋在记忆中难以发掘,这才注意到接引人居然真的只有此一人。
却看那人收回发光阵文,一手扯下兜帽。
脸上的法令纹为他带来沧桑,但斑白的短发下,和气生财的面相中,一双明亮的眼眸始终如一。
“罗澄……巡抚……罗大人?”
记忆中那个拿着博识会论文跪在父亲御前的身影,在五公主眼前重叠。
不再年轻的罗澄露出微笑。
“殿下,我来时没带尾巴。”
“自上次一别,十年有余,罗澄幸不辱命。”
他递过来一枚玉简。
——那是一份名单,罪不可恕的、为马前卒的、身不由己的、随波逐流的,出淤泥而不染的,连带着他罗澄为保南衙稳定所受贿行,十数年种种,尽皆在册。
她接过玉简神识扫过,忽的眼眶湿润,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