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莘戴着眼罩,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中睡着了。
梦里,她的发小齐洺还是十六七岁的样子,他穿着件洁净的白衬衫,正同她道:“莘莘,这里是说,在恒星表面和宇宙空间的时间流逝,有所不同。空间和时间或将会以相同的方式倒回去,回到大爆炸之前重新来过,开始新的可能性。”
他握着一支笔。旁边的写字台上,是一个他送的淡蓝色的沙漏,沙漏里的细沙,无声倾泻而下。
通体晶莹的沙漏闪着光,直到一端流尽…………
林莘醒来时,周身都是黏腻的汗。
从梦中带出来的眼角余泪已收了回去。
她拿出返程前在机场书店看到的《时间简史:从大爆炸到黑洞》,当时它躺在架上,她眼神若有似无地划过。
脚步已走过了,她却又停住了几秒。折返了回去将其买下。也许这本书引发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因为
“空间和时间或将会以相同的方式倒回去,回到大爆炸之前重新来过,开始新的可能性。”
想起这段,才让她在不经意间做了刚才的梦。
林莘的房间里有一排上锁的柜子,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齐洺送给她的东西。
齐洺与她同样并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根正苗红”。他沿路保送,沿路拿奖学金,拿到习以为常。
他们二人几乎穿一条裤子长大。从她的七岁一直要好到了她的二十六岁,从他的九岁要好到了他的二十八岁。
她抽屉的相框里,有齐洺小学合唱队的西瓜头加额头一朵小红花造型的照片。照片里他小脸被老师打了两片重重的腮红,那个合唱比赛她也参加了,他们不是一个队的。
他在台上时,她在台下;
她在台上时,他在台下。
这小学照片,她曾经看一次失笑一次。然后依次是齐洺逐渐长大的照片以及他们的合照,就这样一直到了他博士阶段。
齐洺从前分别拿过某届的全国生物、化学竞赛金牌。他去某国读博,是申了全额国奖出去的,秀得人头皮发麻。
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深夜,他在从实验室开车回住处的路上,被一群外国人枪杀。
可恨那些人,至今逍遥法外。
刚接到噩耗的时候,林莘根本无法接受。因为事发几个小时前,齐洺还刚和她通过视频电话。
一星期后,她戴着墨镜,穿着一袭黑色长裙,陪齐洺家人一起处理后事。
那天,林莘周身带着一种收敛的、五脏俱裂的冷静。
齐母一夜像老了十岁,她克制了但仍免不了眼底泛湿。
等仪式结束人快走光了,齐母深深地抱了下林莘,说了几句私语:“诶,阿洺这孩子,从小每天三句话不离就是做题、实验、和莘莘。
他走的时候,皮夹里还放着和你小时候照的大头贴。你送他的手表,他找门店修了不下三四次……
这些,以前阿姨没有立场说,这毕竟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
“……”林莘垂眸听着。
“可是,现在阿姨觉得很遗憾,这一辈子,是吃不到你俩的喜酒了。莘莘,阿姨最后跟你说,齐洺已经走了,你以后,可要好好的啊……”
林莘眼中蓄着泪,迟迟没有滚落,心中却再次卷起海啸。
这番话里有不少内容,是齐洺从没有告诉过她的。比如多次维修的表,他从来没有外显地戴着。
回家后,她在自己房间里待了很久,窗外日夜无声变换,只有她还在原地。她虽然醒着,灵魂却逐渐在时间的末端沉睡。
整理他留下的遗物时,她才发现,原来这个房间,已被齐洺的东西占满了痕迹。
譬如她在二十岁生日时收到过齐洺送的一支琥珀簪。而那几年,它竟然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一个红木匣里。
传统文化在那一年还未达到现在如此被广泛弘扬的状态。且二十岁时的林莘,只是一个整天泡在画室的画痴。
一直到齐洺去世了,林莘才意识过来,原来送簪,是欲求对方为妻的意思。
这层领悟,因为迟到多年,因为突如其来的阴阳两隔,而更显得痛彻。
齐洺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他二十八岁那一年。除了发表了几十篇SCI论文,除了满柜子的金牌,他的人生规划,其实还有很多很多,都没来得及实现。
林莘和齐洺,以“最好的朋友”之名,相处了将近二十年。当失去真的到来的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这种重量。
看起来她还是每天还在继续正常地工作、正常地生活,可内里已经是一天比一天沉沦,这种煎熬不但没随着时间缓解,还每日剧增。
她本来对物理和天文是不感兴趣的。可是从那时起,她忽然觉得物理和天文里亦存在着宏大的诗意。
比如北宋哲学家邵雍曾计算过,世界上的事物,都将在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完全重现。
只是。
那时的你,仍是你,
我,仍是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