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
长棍一下一下敲着肩,青站在崖边盯住下方滚滚云雾,陷入了沉思。
已经去更南边转悠过了,确实那里雾色稍淡,坡度也缓,尽管仍然有让人望而生畏不见底的高度,但相对于那名无名弓箭手起步滑翔的地点附近,从南边下的话直接掉到人大本营的概率能降到最低。
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远了!
对于星望今和那位管家,很多可疑之处她未必不怀疑,在前往星光庭院前她也曾犹豫过,临近峡谷的城堡,这么刚好的地理位置,如果星望今与峡谷之下的秘密有关系,那她贸然询问显然会打草惊蛇,而离开前管家的那番话似乎也提示了他知道些内情。
但有时候矛盾就在于,她虽然经常发散思维想得很多,可倘若事到临头非做不可,那她倒也懒得管那么多,干脆走一步算一步了。
所以眼下她正站在城堡近南侧,思考自己该怎么下去才不会太狼狈。
峡谷豁开的大地巨口间雾气浓重,在先后两次时间回溯中见过弓箭手防毒面罩以及雾中挣扎掉落的烈天狼后,她当然不会再天真地以为那只是弥散的无害水汽,如果没有有效的隔绝手段,或许像东魂行那样放手一跳迅速穿过才是可选之举。
真不知道那家伙是有脑子还是没多想。
而且这个高度攀绳垂下去绝对到不了底,到时候怎么落地还得另想办法,她翻找登山包想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摸到一个滑韧皮质感时她挑了挑眉。虽然没有滑翔翼,倒是可以尝试做个降落伞。
有想法便行动,她撸起袖子,开始做手工。
半小时后,背着包攥着棍,她抱好怀里的东西,临崖起跑一步跃出,消失在了崖边。
世间有几人能体验这种无保障高空速坠的“快感”?
下落过程中险险避开一根横生树干,青已经在心里骂了某命魂百八十遍,眼前云雾飞掠而上,虽然她已经尽可能覆住口鼻,仍然有一种四肢无力的感觉在滋生。
从下坠的时间和速度推测,这云雾厚度起码有三十米以上,跌出那个范围时她狠狠松了口气,下方光线暗淡,月光在此十不存一,她松开怀里的东西,被攀绳勾住了四角的气垫皮子瞬间吃饱了风,缓冲了下坠速度。
慢慢地,她似乎已经能瞧见底下迫近的地面。
手电筒提前拴在了背包带上,她正要按开,底下满眼昏暗的视野一隅却忽然亮起了一点暖光。
下面有人?她顿时心中一紧。
眼下处境也由不得她做出什么应对,无论她如何警惕,在切实踩到地面前她恐怕只能听天由命。
攥紧手中长棍,她摸出习惯性放在兜里的小刀,如有异动,她会第一时间割断绳子反守为攻。
可直到她稳稳落了地,那点光亮处也没有丝毫反应,她甚至犹有空余收拾完东西,才小心翼翼往那里去查看。
烛光灯盏静静搁在石台上,如果说看见有光的时候青还算镇定,那么当她走近,看清这盏烛灯并惊愕于它的眼熟时,则一瞬间就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你果然还是来了。”
一声低叹响起在身后,她猛地转身后退跃开距离,来人不介意她这点大惊小怪,只是平静地走过去提起了那盏灯,正如不久前他在城堡里为她引路时那样。
星望今的管家,昔。
长棍横在身前,青眯了眯眼,事情出乎意料地开始扑朔迷离起来。
看人戒备,管家昔摇摇头:“不用紧张,我没有恶意。”
“星望今让你来的?”她这是合理猜测。
“不是,他对这些事并不知情。”
放眼向远处看了看,管家提着灯,转身向岩壁方向走去。
“在外面谈还是有风险,跟我去里面吧。”
里面?青疑惑,随即就见对方拨开了山壁上的藤蔓,露出其后一扇石色的门。
青:“!!!”还能这样的?
管家推开门示意她请进,青目光扫过的狭小的石室,里头只搁了几块平整可坐的石头,看着没什么埋伏藏匿的余地。
她跟进去,见他先谨慎地将外头藤蔓拨回原位才关门,忍不住挑挑眉。
“你对这底下的情况很熟悉?”
管家:“我知道的也都是以前的事了。”
“故意在这里等我,时间掐得这么好,你该不会在监视我吧。”
“你一直在城堡旁边转悠,开个窗就能看见。”
青:“……”好吧也有道理。
“你怎么下来的?”
“走楼梯。”
“……有楼梯你不早说?”
还跟她说什么南边路多故弄玄虚!
“不这样怎么知道你下来的决心,万一你知难而退我也省事。”
“……那我谢谢你?”
“客气。”
这家伙,青抽了抽嘴角,在城堡里见的时候都彬彬有礼的,怎么这会儿说话这么气人?
她皮笑肉不笑道:“有事说事,我还赶着找人。”
“哦,所以果然是来找同伴的吗。”昔一脸了然。
那家伙算个屁的同伴,青一肚子牢骚,只是不好在这会儿发作。
烛灯轻搁在地上,一小间石室因而晃动起暖光,昔挑了块石头坐下:
“我尽量长话短说,如果听完你还是想去,我不会拦你。”
青瞥了他一眼,进都进来了她当然不会扭捏,大大方方跟着坐下。
昔一脸追忆:“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跟你说。”
青微笑:“怎么,走楼梯的时候没想好吗?”
“你好像有点怨气,还是平时脾气就很差吗。”
青:“……”手攥紧了棍子。
“多点耐性啊,上一个来这里的契族也是个急性子,说是没兴趣听我讲故事,急匆匆就走了,结果到现在也没能回来。”
“上一个?”青愣住。
“说起来你那会儿刚好也在吧,深组的人来城堡闹事,说他们的魂主失踪了。”
深组?青听过这个契组,初来月界时,天上彩说他们本来是四个契组分头狩猎,结果有一个契组不知为何临场缺席,似乎就是这个深组。
所以是因为魂契者失踪了?
“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在这里?”
“应该是吧。”按那帮人的作风,为了避免惊动外界,抓到的魂契是不会弄死的,应该只是被剥夺了行动能力。
觉得违和的地方太多,青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告诉那些深组的人?”
“因为我不希望重蹈覆辙,只愿及时止损,如果继续往前走,可能会遭遇的后果我都跟那位月魂者讲清楚了,他一意孤行自有他的理由,而我也有我的。”
“重蹈覆辙?”青敏锐地揪住了这个词。
昔顿了顿,深紫色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几近于黑。
“你知道么,谷底有人。”
“知道。”她不就是追着那道可疑人影来的么。
但昔看她表情就清楚,她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摇摇头:“我说谷底有人,是指人族。”
这里有人族?青愣了一下,这她倒还真不知道。
尽管溯眼捕捉到了弓箭手的身形,但绝大多数契族的外形与人族并无明显不同,很难以此区分,再加上这里可是月界,是极少见到人族出没的地方,她下意识觉得对方是契族也情有可原。
不过再一想,又是夜视仪又是滑翔翼的,契族大都习惯一身星力走天下,确实很少会装备如此齐全。
“十年前的东极峡谷与月界其他地方并无不同,星力虽然不算充盈,但这也是平五界的常态,星力潮汐同样有几率出现在这一带,这也是我会选择把城堡建在这里的原因。”
当他自称为“我”的时候,青竟也没觉得太惊讶。
所以果然是同音换字取的名吗,没什么新意啊。
昔,不,传说中的十魂之一,彻夜西奇怪看了她一眼,纳罕道:“你倒是很淡定。”
“哦,其实当你说星望今不知道这些事,却很自然地告诉我你是从楼梯走下来的时候,我就在怀疑了。”
她下来前可是沿着崖边走过一个来回确认的,临崖处处陡峭,没有任何方便上下的构造,更不要提楼梯这种明显的人为痕迹了,所以只能认为对方所谓的楼梯多半是在山体之内。
石室的墙壁有着看似粗糙堆叠,实则很适合攀爬的错位石块,她当年自己搭院墙也用过这种手法,那会儿她是为了方便爬高的地方搭院门,放在这里,大概是因为楼梯的入口在顶上吧。出入口设置在头顶,即使石室被发现也能尽可能掩藏通道,说来也算用心良苦。
而从她跳下来的位置推算,这个石室的方位约莫是在城堡的正下方,或者更准确的说,是星光庭院的正下方。以这峡谷的深度,造一条连贯上下的通道可不是个小工程,绝无可能避人耳目,所以只可能是早在星望今入主城堡前就存在的。
“……当然这些只是我后来附上的理由,最开始的话,其实只是出于一种巧合的胡思乱想罢了。”她收回指向头顶的手指,撑着下巴道。
谁让前脚星望今刚告诉她城堡的原主人叫“西”,后脚管家就告诉她他的名字叫“昔”呢。
彻夜西打量了她一眼:“你……有点吓人啊,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哦?也是十魂之一?”
青来了兴致,她看起来并不在意话题走偏,反正多等会儿东魂行也死不了。
“是啊,以前是中央城堡的主人,是个你说一句话她能知道后面十句的家伙,脑子好用得很,就是有个不切实际的理想,要带她的契组离开平五界去环游各大交世界。”
青大概能明白为什么叫“不切实际”,月魂者在夜间如有神助,白日里却会被大幅削弱,月魂一脉之所以会大量聚居在平五界,就是因为在这里能随时随地进入月界展开月晕星魂,如果去到其他昼夜正常交替的交世界,在狩猎星符兽的时候很难竞争过其他魂契者的契组。
不过事在人为,有办法就有对策,这理想麻烦是麻烦了点,倒也不能说天方夜谭。
“所以后来怎么样了呢,她出去了吗?”
她知道所有十魂后来都下落不明,但既然眼前就有一个,其他各有各的去处也不一定。
“后来她死了。”
青愣住:“因为这个理想?”
“不,是因为我。”
他说这话时看起来实在平静,青心想。
如果他没有不自觉双手握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