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唐青城起了个大早，虽说上工时间提前，但老话说拳不离手，练拳是一天都不能停，所以他只好把起床时间提前。
一切照旧，打过拳之后，顺手从屋里拿出那本书在面前摊开，不过他眼神飘忽，显然心思并不在书里。
山中之事未了，甚至究竟发生了什么都还不知道，目前只知道八成与那只鸟妖和那个没有看见面容的神秘高手有关；可那座山就在村子旁边，放着不管的话说不准随时都会出事，所以还得尽快解决。而眼下瀛海城这边又要出事，韩家与山珍堂不对付，前者动作如此之大不可能草草收场，恰巧四人又都在局中，如何自保尚是难题。
琢磨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唐青城换了个坐姿，屈膝的动作让他感受到腰间的香囊，便又想到自己的母亲，想起她那天异常的表现，还有屋里那几张钱票。他揉了揉发皱的脸，发出一声长叹。
只是没等他吐完这口气，就听到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来者坐在自己身边的动静。
唐青城抬起头，看向换了一身鹅黄色衣衫、一手拿书一手拎着手炉的少女，后者笑着问道：“在干什么？”
唐青城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书，同样笑着答道：“在想着怎么算计山珍堂。”
段香草歪了歪头，用右手托住下巴：“那我可得好好盯着你。”
唐青城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朝她随意拱了拱手：“段小姐今日起了个大早，可喜可贺。”
段香草翻了个白眼：“我昨天也没晚多少，最多也不过半个时辰。”
唐青城指了指她手中的书，带着点调侃意味道：“《缥缈将军记》？段小姐终于觉得愧对堂主，今日起要用功读书？”
只是段香草并未反驳他，情绪稍显低落，摇了摇头：“只是想要试试，有人一起的话，能不能看得进去。母亲送我去城东读书，可不少花钱呢，总不好荒废了。”
唐青城愣了一下，又伸手指了指二人侧后方已经有灯光亮起的房间：“那为何不找陈兄一起？想必是个好的同伴。”
“实哥不爱看书，他只爱算那些数字。”说到这，段香草停顿了一下，脸庞微微发红：“而且，不知怎的，和实哥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思总是飘忽不定的。”
虽然自身没什么经验，但唐青城在书里看的可不少，这明显就是受情愫影响的表现，只是她目前心意她尚不自知。
但这种事还是自然发展比较好，因此他并未戳破，反而玩笑道：“说不准是《缥缈将军记》看多了，才会飘忽不定。”
段香草闻言愣了一下，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准打趣缥缈将军，那可是咱们人盟抵御海妖的大功臣！”
唐青城抬手讨饶，合起手中书本：“你知道，堂里什么时候会让我们外出取货吗？”
段香草摇了摇头：“这种事一般是我娘说的算，不过按照惯例，应该还得两个月，毕竟在冬天之前，已经备了很多的货。”
看来要得到想要的东西，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唐青城劝慰自己要耐心一点。
二人又聊了一段时间，看来美好的少女真真是少年精神上的良药，短短一刻时间，唐青城就将烦恼抛在了别处，再也不复独处时的愁虑。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二人才结束这场凌晨的谈话，唐青城起身准备前去做工，在他走到通往前堂的小门处时，又被身后的少女叫住。他有些疑惑地转过身，看到段香草欲言又止的表情，以为她脸皮薄，宽慰道：“还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段香草似乎得到了鼓励，凑上来嗅了嗅，问道：“你的身上，为什么这么香啊？”
唐青城如遭雷劈，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大声说道：“要你管！”
段香草看着他从自己视线里消失，脸上的疑惑未减半分。
背着满满的一筐药材出了门，唐青城一路上都在为这件事而苦恼，一边在心中埋怨母亲非得塞给自己这么个香囊，一边又得仔细对照着手中的图以寻找买家，好几次都差点走过了。
在南坊七拐八绕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今日的目标，一家招牌破败的小药铺。见门口没什么人，单独来送货的唐青城按捺住满心的紧张，轻轻悄悄地走进铺子里，他正要开口，就看到柜台后面钻出一个衣着破旧且不怎么干净的老者，后者打量了一下来客，疑惑道：“新面孔啊，山珍堂的？”
唐青城连忙点头称是，顺手将背后的竹筐放在面前的地面上，按照来时陈实的叮嘱，将药材逐样放在柜台上，供老人清点。
没多大功夫，老人就点点头，从抽屉中拿出两枚盟币递了过来：“连着上个月的半枚，一共两枚。”
呼！没出啥意外。唐青城将盟币揣入袖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等回到了堂里，将货款上交，又帮着忙前忙后，直到酉时客人渐少，唐青城才得空找到陈实，开口问道：“陈兄，不知这附近可有书铺？”
没法子，来时就带了一本书，他早就看完了。其实今天去送货的时候有留意过几个书铺。但初次进城的他，哪里知道行情？想来想去还是先找人问问。
“书铺？”陈实搁下手中的笔，抬头说道：“这几日我也注意到了，晨读确实是个好习惯。若你对算术感兴趣，倒是可以去我的屋子里拿两本看看。”
唐青城顿时头大，自儿时识字以来，在母亲的“逼迫”下，他还真读了不少类型的书，史书、游记、传记、话本统统都看，唯独算术除外。
看着眼前少年窘迫的表情，陈实轻笑道：“玩笑尔。这样吧，等会儿吃过晚饭，咱们俩一块儿去我常去的那家书铺转转。”
“如此甚好！”
饭后，知会了李武之后，唐青城就坐在后院里等待还在忙活的陈实。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他就看到连通前堂的帘子被掀开，两个人钻了出来，走在前面的陈实指着身后的段香草无奈道：“拗不过她。”
“如此更好。”唐青城站了起来，摇摇头道：“多个人多个伴儿嘛！”
原本躲在后面的少女闻言赶忙跳了出来，冲陈实努努嘴：“看吧看吧，我就说唐青城不会在意的。”
坊间的店铺大都还开着，或昏黄或明亮的灯光从门窗中弥散出来，和着冬夜清亮的月光，笼罩在漫步前行的三人身上。走着走着，段香草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皱着眉头抱怨道：“实哥，唐青城，你俩能不能快些？”
正与唐青城闲聊的陈实笑道：“走这么慌张干什么？我跟唐兄弟本就打算顺便散散步的。”
段香草摇摇手道：“不成不成，老头等会儿可就要睡了，他关门一向很早！”
“怎么还是管人叫老头？这样不好。”陈实无奈地摇摇头，转而跟唐青城说道：“但她说得也对，咱们还是快些吧，免得白跑一趟。”
不一会儿，唐青城就跟着二人来到一间不大的屋子前。门两旁没挂灯笼，他使劲瞅了瞅，也没看清门楣上边牌匾上写的什么。
陈实一边领着他走进敞着半扇门的铺子，一边说道：“别看这地方不大，我跟香草自小就从这买书。不说应有尽有，但应该能找到你想要的书。”
“用不着你小子替我说好话。”却是铺子深处传来的声音。
随着这苍老的声音落下，一个裹着厚实棉袄的老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视线扫过三人，问道：“这位小哥是？”
陈实一边行礼，一边介绍道：“老先生，这位是唐青城，堂里新来的伙计；唐兄弟，这位是王老先生，开这铺子之前，是城东私塾的先生。”
唐青城恍然，正要跟着行礼，却被对面的老人绷着脸打断道：“别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老朽都卖了十来年的书了，满身的铜臭味，哪能称得上先生？”
这就让唐青城很是尴尬，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正在他犹豫之际，段香草却忍不住打断道：“行了行了，别学实哥整这些有的没的。”
“老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这大晚上的也不知道生个火？点个炉子？这敞着门多冷啊！”
王老先生对这称呼不以为忤，笑答道：“你这丫头，又在明知故问。这满屋的书，岂能生火？”
“你怎么还是叫我丫头？”段香草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显摆道：“看得清吗？望仙簪！我都好久不梳丫簪了！”
“那又怎地？！老朽偏要叫你丫头！”
陈实笑边听一老一少在旁喋喋不休，边看向有些吃惊的唐青城，道：“这俩人历来如此，不用管他们，咱们忙咱们的。”
说着他就从桌子上拿起一盏灯，而后拉着唐青城往铺子深处走去。
没多大功夫，二人就又走了出来，走在前面的唐青城将手中书交给王老先生，后者一边查看书册名字一边喃喃道：“《瀛海旧史》两册，《西雷池注》一册……”
片刻之后，他抬头道：“一共五册，四百二十六文钱。”
嘶！唐青城倒吸一口气，一盟币能换六百文钱，这几本书竟然价值半个多盟币！还好，还好。一个月的工钱有二十五个盟币。
他长舒一口气，从身上摸出一枚盟币递了过去。
出了书铺，唐青城觉得身上沉重了不少，毕竟五册书加上一百多枚铜板，少说也有几斤重了。怪不得人盟要铸造盟币和金、银混用，不然稍微大点的生意，得拉多少车铜板才够啊？
走出了一段距离，唐青城才回过神来，发现脚下的路与来时并不是同一条，不禁疑惑道：“陈兄，咱们这是去哪啊？”
回答他的却不是陈实，远远走在前面的段香草闻言兴冲冲地往回走了几步，噙着笑道：“昨天不是跟你说过吗？城中有几块白地，顺路带你瞧瞧。”
“现在？”唐青城抬头看了眼只从云后边露出来的小半月牙尖儿，疑惑道：“这能看见啥？”
段香草嘟着嘴道“这你就不懂了，就得这种天气去看，大白天的反而没意思。”
像是担心月牙儿扯掉薄纱，少女不住地催促同伴加快脚步，连续地左拐右拐之后，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在拐过最后一个街口之后，唐青城的视野突然变得开阔。映入眼中的是一片草地，他没法看清太多细节，只能看到茂密的杂草以及无法被彻底掩盖的残垣断壁，朦胧的月光更是为这片院子添上一抹凄凉。
一个显而易见的、多年无人踏足的院子，它就这样立在坊市之中，硬生生地挤在各式各样的店铺之间。它是如此的突兀，宛如一个被人在漂亮兽皮上烧出的大窟窿。
段香草心满意足地看着陷入呆滞的唐青城，掩嘴也抑制不住咯咯的得意笑声：“有两个我家那么大！而且城中其他地方还有三处呢！”
好一会儿，唐青城才回过神，惊诧道：“那位城主大人，还是真……霸道。”
就算看不真切，他也能看出那些躲在杂草后面的破败物件应该都是好东西。城中的百姓就任凭这些玩意儿躺在荒草中、烂在泥土里，必然不是因为他们不在乎，只可能是……
陈实一边催促俩人离开这块儿是非之地，一边答道：“确实霸道。但据说啊，当年城主大人一没滥杀，二没有牵连无辜，仅仅留下了几片荒地；故而他的所作所为，尚在盟约和城规的允许范围之内。对了，盟约和城规你知道吧？”
唐青城点点头，这他倒是知道，毕竟史书和各地游记都有提及。
数千年前，大陆上大小王朝林立，外通兽族，内祸百姓，可谓无恶不作，后被初代人盟盟主率众逐个剿灭。最后一战之后，组成人盟的各势力联合签订盟约，以代替曾经的律法。而在盟约之下，各城城主可因地制宜地颁布城规，以便管辖。
说来，瀛海城的城规都有哪些，自己还真不清楚，方才倒是忘了找找相关的书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娇呼：“唐青城，你去哪啊？”
少年茫然转过头，才发现三人已经回到了山珍堂的门口。他尴尬笑道：“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