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尔卓德。
屹立者之领。
黑云厚重,风暴轰鸣。
紫红色雷霆在天顶亮起,仿佛一条条凸起的血管,狰狞地映衬出山腰漆黑一片的密林。
虽然只闪过一瞬,但足以窥见密林中的嘈杂。
无数藏在暗处的野兽屏住声息,伏低身子。
布满厚雪的冻土不断震动,树影间的缝隙被一道越来越大的黑影填满。
撕拉一声。
两颗冲天高的白皮桦树被生生撞断,一头满身伤痕的猛犸巨象疯一般地奔腾而来。
它体表的厚毛斑驳凌乱,伤口被血污粘成一簇簇冰凌,巨大的象鼻,时不时甩向后方。
这头北地的王者此时像极了一头慌不择路的猎物。
轰!又一道闪电掠过。
巨象前方的密林被照亮一瞬,一道黑影闪过。
猛犸象惊肃一声,双蹄高抬,本能地想转身再逃。
但当双蹄落地的那刻,它像是被彻底激怒一般,狭小的双眼布满怒火,不仅没有止步,反而昂起两颗白玉般的獠牙,往前冲锋。
呼的一声。
黑影被撞破,猛犸象带着无边的狂喜冲出密林。
然而映入视线的,却是一片百尺高危的悬崖。
它瞳孔放大,四肢乱动,想要止住自己的冲锋。
可巨大的体重带来了巨大的惯性。
它如同一段风絮摔落。
尖啸回荡。
眼看就要粉身碎骨。
下一刻,一个提着长矛的男孩同样从密林中奔爬冲出。
他穿着兽皮缝制的衣裤,敞开的胸口间挂了一颗不知道什么野兽的牙齿。
黑色的头发散乱,就像是狗啃一样,皮肤白嫩,看起来也就是十一二岁的模样。
他睨了眼身下的百丈悬崖,犹豫了一瞬,便一扑而下。
仿佛殉情般,一人一兽,一前一后朝着山底撞去。
落崖辗转之间,男孩逐渐靠近那头猛犸象,就在双方触碰的瞬间,一对巨大的羽翅突然从男孩的肩胛骨中撕裂伸展,坚硬如铁的银色鳞片覆满全身。
骨骼轻响,躯体膨胀。
掌爪弯曲,宛如钢勾。
他的头部拉长,变得尖锐而优雅,眼睛灰绿色,变成了宝石般的湛蓝。
一声高亢的鸣啼后,这头巨大的银翼龙禽不仅没有止住自己下落的趋势,反倒振翅直坠,在半空刮起一阵旋风,仿佛一根离弦之箭,往山底的冻土倒飞。
超过落崖猛犸象的瞬间,那对带着倒刺的钢爪死死钉进了猛犸象厚实的背皮。
两只巨兽在悬崖边急速下坠,滚落无数山石雪碎,直到落地的那刻,才猛地止住。
巨大的冲势平地掀起轰然雪暴,猛犸象摔落地面,翻滚几圈,不再动弹。
龙禽则是在空中优雅地转了个身,身躯缩小,毛发褪去,重新变回了那个男孩。
……
踏足稀疏着地衣苔藓的冻土,夏诺感到一股湿冷从脚底传遍全身。
他不自觉地抖了抖,呼出一团白雾。
即使是冰裔,也能感到弗雷尔卓德这该死的寒意。
来这个世界十二年。
除开幼年在猎牲领主身旁成长的那些日子,其余时间,夏诺和熊人岛里所有生物一样,意识不受控制地遍布狂怒与杀戮。
作为弗雷尔卓德最北的地域。
岛上生活着数不清的野人、熊兽、熊人、甚至是和传说融为一体的熊型怪物。
它们曾经是人。
但在信仰那头千刀万枪的巨熊后,脆弱的意识便被极端的力量改造。
身体向熊转变,脑中也只剩厮杀和死亡。
夏诺不信仰沃利贝尔。
可长年累月间,这股无比的狂怒早已在他的意识之中无孔不入。
他不想被同化成怪物,也无法摆脱这股意识,便从五岁开始,终日狩猎,不断用鲜血铸造死亡,以不屈的灵魂来浇灭脑中那滚烫如沸水的怒意。
但在不久前,他找到了这股狂怒的另一种缓解方法。
夏诺回头,灰绿色的瞳孔如鹰般收缩。
陡峭如尺的岩壁上,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女孩正不断向下攀爬。
她背着一柄比她人还高的骨质长刀,厚密的长发编成一条麻花辫,垂至腰间,随着下落的动作一甩一甩,发尾的颜色金到有些发白。
瑟庄妮。
他的同猎者。
一次偶然的巡视中,夏诺碰到了这位来熊岛偷猎的女孩。
然后他就发现,只是看着她,脑中的狂怒便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平息。
熊人与冰霜祭祀有过约定。
凡人不准许踏上熊岛,熊人也不准离开此地。
但夏诺没有告密,只是藏在林中,隐在山巅顶,窥视着这位小心翼翼,亦步亦趋的女孩。
看着她因寒冷而咬紧有些青紫的嘴唇,看着她朝猎物掷出长矛时面容的狰狞,看她受伤后默默舔舐伤口的坚强。
夏诺不清楚为什么这位女孩能缓解他的狂怒,但他知道一点——这位未来的凛冬之母只能属于他。
“起来,你还能跑。”
夏诺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那头不再动弹的猛犸象,声音急促。
猛犸象没有反应,整个身子沉沉地陷在雪中,宛如一块荒兽脊背的青色巨石。
夏诺靠近,踢了它满是褶皱的后背一脚。
“别装死,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要让那女孩追到你的话,你就死定了。”
猛犸象依旧没有声响,只是尾巴拍起了几蓬碎雪,像是在表达不耐烦。
夏诺眼神一沉,决定不再多话。
他知道不给这个没脑子的东西来点疼的,它是不会跑了。
一周的追逐中,他救了这头象好几次。
真把自己当善人了?
夏诺双手朝下,湛蓝色的魔法从血管蔓延至皮肤,刀割一样的冷气在手臂环绕,下一刻,一把布满角凌的冰刀渐渐凝结。
刀成型的瞬间,还没挥落,这头猛犸象便像触电一般,猛地从地上蹦起,随后像个没事象一般,抬起四根如树干般粗大的巨蹄,朝远处狂奔。
夏诺甩了甩头,把这头象逃跑时刨飞时溅到他脸上头发上的积雪抖落,看着远去的巨兽,啐了一口雪水。
“敬酒不吃吃罚酒。”
噗咚。
夏诺转头,看到瑟庄妮已经从崖边落地,她眼神看向远处猛犸象奔逃的地方,脚步则是朝他走来。
“没事吧?”
一双纤细的手臂伸出,几缕血管在白到透亮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有事儿。”
夏诺顺势牵住瑟庄妮,在女孩猝不及防之际,直接倒向她怀中。
哒吧一声,两人一起跌倒进雪里。
夏诺看着她,眼神仿佛一只需要安慰的小狗,表情和刚刚同猛犸象对峙的简直判若两人。
“我受伤了,妮妮。”
听到这话,瑟庄妮顿时停下了起身的动作,尚在变声期的嗓子带着些许沙哑。
“哪儿。”
“我的心。”夏诺眨眼,同时摇晃着那条不存在的尾巴
瑟庄妮翻了个白眼,伸手推开夏诺,“别闹,那头象受伤了,跑不远的。”
“困兽犹斗。”夏诺手撑着地,半躺在雪上,“越是受伤的猎物,越不能紧追。它们会拼命的。要是你受伤了,我会心疼。”
瑟庄妮没管他,只是沿着地上脚印往前,“可我已经出来一周了,再不回去,部落的人该着急了。”
“着急什么,着急找你要吃的吗?”夏诺连忙起身跟上瑟庄妮的步伐,“凛冬之爪全族上下又不只等着你哺育。”
“别这么说。”
“说什么。”夏诺快步走到瑟庄妮面前,张手拦住,“难道你是凛冬之爪的战母,需要为所有人负责?”
“我会成为凛冬之爪的战母的。”瑟庄妮往右一步。
“那就等你当上战母再拼命也不迟。”夏诺往左跟紧一步。
瑟庄妮看着夏诺,有些不悦,“你到底要干嘛。”
“今天累了,想歇息。”
“追到那头象就休息。”
“不行,就今天。”
瑟庄妮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
“夏诺,我知道你想和我多待上几天,但我又不是这次回去就不来了。”
“妮妮。”夏诺同瑟庄妮对视,十分坚持,“我知道,但就多待一天好吗。”
瑟庄妮盯着夏诺,仿佛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但终究只看到了满满的关心。
片刻后,她点头。
“好,休息。但你要答应我,明天你不准再像这几天那样,故意放过那头象。”
“你早看出来了?”夏诺低头。
“嗯。”瑟庄妮别过脸。
两人就这么站在雪中。
说实话,夏诺的确是想和瑟庄妮多待一会儿,但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瑟庄妮的付出被当做理所当然。
对于凡人来说,熊岛是绝对的危险之地。
但凛冬之爪凭什么就敢让一个十几岁的女孩频繁弄险,还总是让她一个人。
她不断上岛,离开,又上岛。
每次狩到猎物带回部落,没几天就再来。
划着那艘破木船。
反正夏诺是没看到一点凛冬之爪对瑟庄妮的在意。
两人沉默间,远处突然扬起一片雪尘,随即便传来一股强烈的震颤声。
瑟庄妮最先反应过来,她耳朵竖起,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随后,她眼中闪过一抹喜色。
“夏诺你看,那头猛犸象……是不是在往我们这儿跑。”
“嗯?”夏诺有些懵,顺着瑟庄妮的视线望去。
他的眼睛瞪大,有些惊讶,随后嘴巴紧闭,嘴角上扬。
他的视力很好,能在风雪中看清百名外藏匿的雪兔,自然也能看清那片雪尘中奔跑的是什么。
的确是那头蠢象。
且在象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外罩厚实大衣,内衬红袍铁甲的壮汉。
他们脚步整齐,神情肃穆。
远远走来,仿佛一股黑色的狂潮。
夏诺认识他们,也知道他们不会是朋友。
“终于来了。”
“诺克萨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