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远方天空中那道美妙的光的指引,我在白色的平原中见到一团巨大…阴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人造的建筑物,而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我好奇地靠近那座建筑,然后发现远处有一只二足生物在向我走来。我停下脚步,它也同时停了下来。我继续前进,它也继续前进。很快,我看清了它的样子,它的体格让我想起曾经捕猎过的鹿,但是没有皮毛,皮肤苍白,只有头上留着一团乱糟糟的白色长毛,一双黑色眼睛警惕地注视着我。我示威性地露出我的獠牙,它也立刻露出了和我一样的獠牙。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走上前去,走到它面前,抬起右手。它则抬起左手,与我的手碰到一起。
它是我自己。
那便是我第一次照镜子。
我也真是迟钝,在看到那镜中人腰上用肠道做的腰带和挂在腰间的兽角就应该意识到了。
我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看着自己黑色的眼睛,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眼睛,与那些猎物的眼睛略有不同,但到底是什么不同,我说不出。
我把手按在镜面上,与镜中的自己手掌相贴。这时,镜面突然后退,镜中的自己离我远去,一扇门在我面前打开了。
我好奇地走进,立刻被一种安详感笼罩,腹中的饥饿感也消失了。
里面是一片非常宏伟、充满秩序感的空间。无数镜面一样光滑的规则几何形体充斥着这个空间。在我脚下,是一条由长条体铺成的路,柔和的光芒自路下透出。
我沿着道路前进,对周围的一切规则形体感到十分惊奇,因为我在这之外从未见过。
在路的尽头,我看到一座巨大的白色王座,王座同样由大量规则形体组成,仿佛永不可撼动。
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位和我的外形有些相似的存在。但我所理解的相似,其实是对比之前所遇到的所有生物。回忆起镜中的自己的外形,就会发现与祂还有巨大的差异。
祂有一头闪耀的白色长发,如外面无尽的白色平原,垂至王座之下,祂的肌肤像是闪着金光,非常柔和,就像附近如镜面一样的规则体。
祂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对我的到来毫无回应。不知为何,我感觉到祂能回答我脑海中时不时出现的那三个问题。
“我是谁?”
我想出这个问题,然后祂睁开了眼。
我无法回忆起祂的眼睛是什么样了,在祂睁眼的一瞬,知识与解答涌入了我的脑中,我根本无法看清。
同时我“看到”了许多。我看到了宇宙,看到了宇宙中无数星辰的运动,之后是无数粒子的运动,看到无数玻尔兹曼大脑的诞生与消散,看到某一时刻,在一个意识诞生的瞬间,周围不断在撕裂又重组的物质偶然组成了稳定并容纳它的一具躯体,接着,这具躯体睁开了眼。
我是谁?我是这无序宇宙间的一个偶然产物,一个在混沌中的某一瞬诞生,由秩序所维持的存在,一个仅存在单个个体的种族,一个…孤独的碳基生命体。
我得到了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当我能看清眼前时,祂又闭上了眼。
于是我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接着我看到宇宙从一个奇点膨胀开来,大量物质聚在一起成为了恒星,恒星内产生的一些更重的物质聚在一起成为了行星。在一颗名为太阳的星星组成的恒星系里,第三颗行星上炽热的海洋中,无数物质分裂又重组,产生了最简单的生命,生命经过亿年的成长,获得了越来越强的思考能力,接着,名为人类的生命发现“元”的存在,一个人类个体在发现“元”之后,实现了自我的飞升,将自己的意志融入了“元”的维度,从而使“元”开始触及现实宇宙,之后造成了人类的第一个纪元的消失。许久之后,人类的第二个纪元在“元”的影响下成长起来,再次发现了“元”的存在和影响宇宙的原因。
“元”对宇宙的影响过于无序,使第二纪元的文明随时都有莫名其妙消失的危机,为改变这一局面,第二文明在它毁灭前打造了奇点级的装置——时空机器,以改写第一纪元的某人造成的错误。
然而他们没能来得及。在时空机器计划的最终阶段,“元”使第二文明崩溃了。
时空机器坠入他们母星的北极,造成了时空奇点。
而我,便是在这时空奇点不断重复的熵的涨落中诞生。
巨量的知识进入我的脑子里,让我跌倒在地,好久才缓过来。
我本想问出第三个问题,但我突然好奇,眼前之人为何能告诉我答案。
“你是谁?”我好奇地问。
知识与记忆再次充斥了我的思维。我看到在久远的过去,在第一文明消失后,第二文明诞生前,那位飞升之人在祂的母星上创造出的“实验田”里,一位完美的少女从人造子宫中培养出来,她被命名为“刻斯慕斯”。她自诞生便接受了社会里最优质且严格的教育,被培养成为堪称整个社会里最顶尖的个体。然而,她所不知道的时候,她的命运是成为这个充满迷信的畸形社会献给“混沌”的“祭品”。
她被塞入一座太阳帆动力飞船,向着随机的方向送入了混沌的宇宙空间。飞船内的自循环系统保证了她能存活很久很久,可能会活到她的身体自然死亡。
她在宇宙空间内航行了不知多少年,唯一的消遣只有在飞船的舱壁上绘画、写作、解方程式,以及透过舷窗观看一片黑暗的宇宙。
她想过自杀,但不知为何,她试图相信,她会有办法脱离这艘没有终点的船,尽管她所拥有的一切知识与理性告诉她这是可能性无限接近于0的事。她就这么等待着。
就在她几乎要崩溃之时,无限接近于0的奇迹发生了。
她的飞船被一股外力牵引,停泊在一艘巨型飞船内。一艘第一文明时代的殖民飞船,因为意外情况掉头返航了,且巧合地与她的飞船在土星与木星之间的某处相遇了。
在宇宙的尺度下,这确实是无限接近于零的概率。
之后的事,似乎被刻意隐瞒了,记忆跳跃到了第二文明崩溃,时空机器坠落之后。
时空奇点的影响几乎重塑了这颗星球,它联通了不同时空,造成的混乱可能会扩散到整个宇宙。于是,此时成为了被称作“秩序之神”的存在的刻斯慕斯,在几位老友的帮助下建立了秩序王座,坐镇于此,最大程度地稳定住时空奇点的影响。
我意识到,我能够诞生,可以说完全是依赖于她的存在。于是我跪倒在她脚下,将她视作我的母亲。
而她也没有拒绝收养我。她放出慈爱的光辉将我笼罩,哺育我使我不会饥饿,并教导我如何开口说出她最初使用的语言,如何写出她最初使用的文字符号。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引导着我将存在于脑海中的一个个无形的概念通过对应的音节与符号表达出来,并让我深入认识那些概念,比如“母亲”,真正的母亲,应当是与“父亲”交合,怀孕后产下后代,所以我只能算是她的养子;还有“人”,一般的人是称呼“人类”这个种族的,但在她眼中,一切拥有智慧,灵魂不透明的生物都属于“人”;还有“生活”,每个生命在它活着时所做的事情都可称为生活……
我学习了不知多久,几乎要忘记饥饿是什么感觉。当我学会了那种语言文字后,我终于开口向她问道:
“我要去哪?”
她抬起了右手,宫殿的大门打开了,她指向门外。
“你在这里是无法获得属于你的答案的。该离开了,孩子。”
我走到门口,门外的风吹到我的脸上,我突然想起在外面时不断出现的饥饿的感觉,还有与野兽搏斗时的疼痛感,一个人四处游荡的孤独感。
我本不会畏惧这些的,但是如今我在母亲的怀抱中生活过。怯懦从心中诞生了,我的眼睛突然看得更远更清,看清了门外不断变化的混沌之雾、来历不明的凶残野兽,还有朦胧中若隐若现的陌生建筑……我的耳朵也听得更清楚,我听到门外呼啸的风声、混沌之雾变化产生的怪声、还有那些野兽的咆哮……
我不想出去。
我回头看向母亲。她睁开了眼,从她金色的眼眸中,我看到了无声的鼓励。
我走出了宫殿,大门在我身后关闭。
“我要去哪?”这个问题立刻出现在脑中。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我的肚子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