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宗很快在南阳洞灵源山立起,一座门派的建立并非易事,无论是舒怀霄还是舒怀玉,都忙得团团转,沈少清不得不跟在她们身边帮忙。三人在南阳待了许久,鲜少回到中川,和辰衍都是传音牌或者纸鹤传信联系。
巨大的纸鹤摇摇摆摆从窗口飞进来,辰衍伸手接住它肥嘟嘟的身躯,抿唇一笑,拆开里头包含的字迹。三种不同的字迹同样的匆忙凌乱,给她讲着在南阳发生的各种事情,说他们建立门派多么艰难,多么开心,门派里的人越来越多等等,末尾三人一同问她最近是否安好。
“挺好的。”辰衍说,整理着纸张,轻轻咳嗽,压着嗓子的不适,提笔沾墨开始回信。
汩汩流动的茶水在桌案上升起袅袅烟雾,辰衍抬起眼,段白将沏好的茶水放置她手边,低声道:“女神请喝茶。”
辰衍收回目光,继续回信,平静道:“谢谢。不必用这种称号唤我,我不是什么神。”
段白道:“唯有神才能够降服那样害人的水灾,也只有神才有那样的能力挽救世间,若您都不是神,还有谁能称这一称呼?”
“神是众生美好的向往,是心底的期盼,没有无缘无故降落的希望。”辰衍说,“你所说的拯救不是我一人,我不过是停住了水灾上涨,真正挽救破败的大地,重建毁掉的家园是你们自己。我并没有多做些什么,不过是保证了水忆的流动,履行维护世间根基的责任罢了。”
“可是,您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强大,都要厉害,您有资格支配所有人,这个称呼对您当之无愧!”
“厉害不过是一时的,没有什么能够永恒存在,也不会有能够永远支配世间的存在。”辰衍说,双目平静地看着他,淡然的目光如大海那样无边无际,囊括许多未知之事,好似直接看到了段白的心里,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他心底的欲念。
“普通人做不到永恒,但是神可以,您可以!”段白说,略显激动地撑在桌案上,面色因情绪涨红,“弱肉强食是世间亘古不变的道理,唯有强者,站在最强最顶端的人可以永远支配着脚下所有,若是不行,那也是被更强的所替换掉!
“妖魔同样为世间生灵,可却比人厉害太多,将人视作手中玩物肆意凌虐,这何尝不是一种支配?修士,对,可修士最初也是人,不过是因为懂得修行罢了,却比所有普通人更高一筹,成了需要敬仰的存在,变得自大傲然,恣意审判普通人生死之事,这难道不是一种捏造的‘神’?芸芸众生本就生活在支配下,若是如此,我宁愿被您这样的存在所支配,至少,是可供我选择的!”
“你这样想,你的想法永远没有尽头,永不会知足,因为上之上还有更上。”辰衍说,“你只顾着仰视,却不曾看到身旁或者身下,妖从吱吱鸟雀化形,魔从黑暗细小欲念滋生,灵从嫩枝绿叶诞生,而人,则是从怀胎十月才得以降生的存在。没有什么生来既是强大,所有的一切遵循着成长过程,由弱到强,再由强到衰,你说的那些,他们在生长的过程中忘了自己的根本,从而变得恣意妄为,蔑视弱小,殊不知他们即从弱而来。无弱,何来强?”
段白哑口无言,双颊涨红,结巴许久才道:“可……可是您将我救了出来,将我从那种地方挽救出来……”
“发现你的是怀玉,将石块搬起来的是怀霄和少清,我不过是把你拉了出来——分明有那么多人在用不同的方式在帮助你,你却只能看到眼前的。”辰衍说,举起茶杯饮了一口,淡淡道,“所以,不要再那样叫我,没有什么可以主宰众生,能够主宰众生的,只有众生灵本身。”
段白踌躇在桌案旁,眼见辰衍低头写信,欲言又止,满怀不甘地走出了门。
又过了段日子,五地——如今改叫五域。五域趋于和平,四大灵脉稳定而浓郁,除中川之外,剩下四域都建立起不少门派宗门,过去被藏着掖着的修炼秘籍也被印成小册子分发下去,各个地方都是招揽人当修士来充盈门派——无关是妖魔或者灵。
经历过十几年的大水灾,每个人都是家破人亡,孤家寡人,没有谁能够善终,于是乎,也就没有人再提那些恩怨了。
辰衍能够感觉到四灵非常喜欢它们选择的地方,喜欢在地上的所有一切,不免放下了心。她终是离族人天海太久了,还是要回去的,陆地的生灵有他们各自的归宿,她也有自己的归宿,眼下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辰衍想起舒怀霄说的,走时要告知她,提笔寄了纸鹤。
“女……”段白咽下后面的“神”,站在两步远的位置低声问,“您要走了吗?”
辰衍点头:“我该走了,这里很稳定,不需要我了。”
“那,那您能不能带我走?”段白说,踉踉跄跄跑过去,跪倒在她身边,抓着她的衣角泪如雨下,哽咽道,“我……我没有去处,您走了我就没有家了,我只能待在您身边,您要走,那就带走我吧,离开您我不知道我该去哪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辰衍扶起他,“我不能带你走,你不可能在水下生活,更何况,我并不是你的家人。家该是自己创造,你会有属于你的家人,但那不是我,你不能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停滞不前。”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我要去哪里找?”段白说完这句话,感觉到辰衍看他的目光变得尖锐,身子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急急忙忙地垂下头,呜咽了一阵子,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摇摆,瞧着尤为可怜。
辰衍没有回答,她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她是不可能带他走的。
“我爱您!”段白看她要走,着急地拽着她的衣袖,身子又软了下去,哀求道,“我真的很爱您,您……”
“你真的知道什么叫做爱吗?”辰衍说,垂眸的目光依旧没有任何波动,平静而淡然,不为他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而触动。
“你的爱就是用这样方式来逼迫我做出你希望的选择?这不是爱,这是强迫,你在强迫我做出妥协。”辰衍无动于衷道,“不要再说了。”
辰衍拂袖而去,留给他一个漠然笔直的背影。
段白跪在地上看她毫不留情地离开,眼泪顺着脸颊落在地上,垂眸的目光闪动着细碎的光芒。他的眼睛里没有爱,唯有埋怨与不公,看到自己细长的手指,不自觉地狠狠拧了一下,撑起地面站起身。
“浪费了那一身的本事,还不如给我。”
暮色降临,悠远深沉的夜空点出几颗星子不断闪烁,辰衍站在窗边望着远方,始终平静的眼眸露出些许波澜,有些欣喜,有些开心。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天海的怀抱,回到族人的身边。
“叩叩——”
辰衍过去开门,看到了段白略带讨好的笑容。他手里端着茶和点心,轻轻道:“对不起,白日是我说的过了,您能让我赔罪吗?”
辰衍凝视他的眼睛,他略略垂目,避开那能够穿透人心的视线。
“不必了。”她说。
“是我白日太着急了,和您在一起那么多日子,蓦地听到您要走了,我实在是舍不得,我……”段白说,眼里含了些许泪水,“我和舒怀霄一样,对您的爱和喜欢是一样的,您能容得下她的感情,却不能包容我吗?”
辰衍眉心略微松了松,多有无奈地叹了口气。
“进来吧。”
段白熟练地沏茶,将点香推至辰衍面前,坐在她对面,先是看了看她的眼色,这才低声道:“白日是我唐突了,但我的确是爱您的,我像被您拯救了的所有人那样爱您。我说那番话也是因为太害怕了,您知道的,我……我实在是没有什么能力,只是跟在您身边,若您走了,我又能去哪呢?”
辰衍道:“世间很大,自有你的天地。”
“我……我不像是舒怀霄他们那样厉害,也不如他们有才华,兴许您这一走,再见时,我们就已经阴阳相隔了,我不想这样。”段白说,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您不能带我走,那能不能看在您将我救出来,我跟在您身边那么久的面子上,教教我如何变得像您一样厉害?我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也无法融入任何圈子,我只有您,我还想要再见您,求您教教我,最后救救我。”
他三步并作两步过去,跪倒在辰衍腿边,仰头凝视着她的面容,虔诚地像是在看能够拯救自己的神。
辰衍俯身,淡淡道:“如果你真的那么软弱,我们就不会见面了。你能在掠取那么多生命的大水灾中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独属于你的能力。”
“那是幸运……”
“没有等到幸运的能力,再多的幸运也不过是云烟。”
段白愣住了。
辰衍接着道:“沈少清和你相同,不,或者说他甚至不如你。在大水灾来临之前,他是个普通人,而你,是一名修士。如今四灵化作灵脉,灵气重现于世,你应是比他更加游刃有余,却始终停滞不前,无所作为,以自身弱小为借口,逃避着每一次的外出。你说你没有朋友,融不进圈子,不如问问自己,你踏出了那一步吗?”
“我……”
辰衍微微颦眉,烛火下她的面庞隐隐浮着一层灰败的死气,既是离天海许久的迹象,亦是清澈水源的后遗症。失去了四灵,失去了生命力,她已经不如之前那样光彩照人,双眸却更加温和,点着火光,暖意洋洋,无限包容着所有任性和令人不满的话。
“沈少清能够有今日的成绩是他自己走出来的,他明知晓自己不如怀霄怀玉,却从不为这个理由放弃自己手中的剑。世上厉害的人有许多,难道你见着一个就要放弃一个?你甚至都没有去做,只想着不劳而获,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等我给你,我又能给你什么?我的责任已经完成,我没有义务,没有理由去给予你什么。我不是你的神,不会因为你虔诚的祈祷就回应,你应当自己为自己考虑。”
“我做修士时就是垫底,既然您救了我一次,那就该救我第二次啊……”
“我……”
“噗呲——”
辰衍垂眸,瞧着心口蓦地按进去的刀刃,刀柄被两只手压着,用力旋转。
“你该是听着我的祈求给予我回应的,神理应爱世间,爱众人,那你应该公平啊。”段白说,抬起头,露出扭曲癫狂的笑容,“要是你不走,或者你带我走,我绝不会这样对你——你分明那样厉害,我都愿意让你支配我了,你却还要抛下别人,让我对别人俯首称臣?你明明,明明就有所有人都得不到的能力!因为你是你,你被所有人崇拜敬仰,你才能说出这样大言不惭的话!你分明也忽视了弱小的我,你和那些修士,那些害人的妖魔有什么两样!”
辰衍感觉自己的灵力被他毫不留情地吸取掠夺,听了他那一番强词夺理的话,感觉自己变得越发虚弱,她都没有任何外泄的情绪。——宛如一尊玉石雕琢的神像,安静地凝视着段白。她越是平静,就越发显得他像个痴狂的疯子。
“靠掠夺他人生命存活的你,绝不会活得长久,你会一直生活在痛苦惊惧之中,永远不会有安息的一日。”
宛如预言一般的话落在段白耳里,令他打心底产生一种恐惧,哪怕四肢充盈着源源不断地灵力,依旧是害怕地松了手,骨子打颤,软倒在地。灵魂上被灼烧的滚烫无法忽视。他痛苦地翻滚起来,蜷缩在地上大喊大叫。
“不……不……我……我……”
段白断断续续地哀求,恐慌地双眼变得模糊,椅子上的辰衍双目紧闭,心口的血蔓延至整件白色衣裳。她毫无声息,如一具空壳安静地坐在那,不会再给他任何提醒和意见。
“什么事?”巨大的动静引起隔壁修士的担忧,他冲进来,看到死去的辰衍和痛苦的段白,尖叫尚未脱口而出就被扼住了脖子。
段白反手捅死了自己,和被掐地昏厥的修士一同跌倒在地。不久,昏厥的修士剧烈地痉挛起来,好一阵后,从地上爬起来,瞧着自己地上的尸体冷笑一声。
他走到辰衍面前,抚着她的仍有余温的脸颊低声道:“天不从你的话,看来,天也不满你这个女神。不过你放心,我会比你做得更好,也会让你和我一起见证这所有的一切。”
“我是绝对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