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过去了半个时辰都不见舒望回来。
林子华开始还能坐得住,到后来就起来走来走去,嘀嘀咕咕,折扇一敲,不放心道:“不行,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回来,我得去看看。”
温煦道:“我去。”
林子华焦急万分:“这时候还挣什么?我——”枫霁月从他眼前快步过去,把他的话全都掠走。
即墨琛了然一笑:“回来了。”
舒望拍着袖子回来,肩膀的水蝶展开双翼,化作一抹流水,消失在走来的枫霁月手心。
舒望抬眼,望着他说:“这个蝴蝶还能发光,正巧帮我照明前路了。”
枫霁月抿唇一笑,眼底盛着满满的欢喜,“帮到你就好。”
“真是帮了大忙。”
林子华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她身边,围着转了个圈发现她完好无损,忙问她怎么去了那么久。
舒望犹豫着组织语言,见浪千翻已经醒来,先问他:“这儿是只有永阳观一座道观么?”
浪千翻点头:“对,方圆百里唯有永阳。”
即墨琛心思机敏,走一步看十步,当即猜出来舒望问他的缘由,笃定道:“你见到了永阳观。”
舒望点头,来不及张口解释,浪千翻率先否定:“不可能!永阳观早就烧成了一片灰烬,仅剩些许残骸,怎么可能还见到永阳观。”
舒望等他说完,才平静地解释说:“这些妖雾可迷人心智,那么七年前那场大火也未必是真的,兴许是为人编织的一场梦,让你们信以为真。实际上并没有大火,永阳观也没有被烧毁。”
浪千翻不可置信,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舒望继续道:“我的确见到了一座道观,名字被遮掩,我原以为是旁的道观,所以先问了你。既然方圆百里唯有永阳观,那么我遇见那一座完好的道观,也只能是永阳观。我仔细地勘察过了,没有任何被烧的痕迹。”
浪千翻哑口无言,低头沉思,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心中不如表面沉默,兴许是惊涛浪骇。
林子华习惯性扇扇子,扇子破了,只得合上敲着掌心,询问:“你说梦,难道有人用了幻术?”
“差不多,不过……”舒望微微皱眉,“事态复杂,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所幸永阳观离这里不远,我带你们直接去吧。”
起初,还有几束银月光射穿雾气,在地面融化,流淌成蜿蜒银河,映着微微光芒,使得众人看清楚往哪走。渐渐地,越走越深,最后一汪月光消失在地面,所剩的唯有深沉无边的黑。
即墨琛抬头细看,发现并非是茂密枝叶遮挡了月光,而是枝叶上还挂着沉甸甸的浓雾,遮天蔽月,丝毫微光都射不穿。
温煦冷不丁道:“有魔气。”
林子华一惊,舒望在前面点头:“对,是魇魔。”
“果然。”即墨琛拔剑朝身边划了一道,一堆浓稠黑雾落了一摊,滋生出黑暗魔气,他用灵气使其消散,说道,“能使人深陷痛苦梦中的,只有魇魔了。我还找这玩意儿在哪,没想到躲得这么深。”
即墨琛说完,见身边几人都一脸不解好奇,知晓他们身在五域不曾见过魔,对其了解十分匮乏,于是解释说:“这东西最是阴险狡诈,常躲在阴暗角落,待夜深人静,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后才出现,使睡中的人深陷梦魇无法自拔,再吸取人因痛苦而产生的情绪和精气,严重可令其毙命。”
温煦道:“五域为何还有魔。”
“兴许是危险不大?”舒望猜测着回答,“魇魔虽为魔,除了带点魔气并无太大杀伤力,烈阳都能令它们融化消散。相反,越是不见光,负面情绪越多的地方,越容易滋生魇魔。”
即墨琛道:“小魔最容易泛滥,杀也杀不完。”
“不是的。”一直沉默不语的浪千翻突然出言反驳,“五域边界常常会有魔突袭。虽说五域一直有屠魔说法,可除了一家四派坐镇的中心、人流最多的地带无魔之外,这些偏远的地方鲜少有人管,导致许多小魔滋生。我在永阳观时,就和师兄师姐杀过落单逃窜的魔,像魇魔这种类似的魔更多。”
“屠魔屠的是看得见的魔,看不见的,才没有人管。”浪千翻埋怨地说,之后就不再言语。
舒望也不知他杀的那些魔,是为了生存逃窜至此的,还是专门为了报复人隐匿于此的。
她在流川见过不少躲躲藏藏的魔,都是被五域屠魔而流落在外的。有的和他父亲一样,为了避免被发现是魔的身份遮蔽双眸,狠的直接剜去自己的眼睛,做一个瞎子安分守己的活着。
有安分的,就有躁动的,毕竟魔的血遇血沸腾,是一种与生俱来,无法抗拒的欲望。流川同样常有大摇大摆的魔族杀掉普通人,五域屠魔的手总归伸不到流川,即使魔被杀的寥寥无几,有些魔依旧不放弃任何一点能杀人的心。
舒望在流川,在修士手下救过想活着的魔,同样也杀过没有理由杀人的魔。杀过人,也杀过魔。
人魔不是她分辨是非对错的标准,她只用自己的眼睛看谁该死谁该活,在流川那种没有规矩的地方,这种想法是她的底线,亦是她对于自己的约束。
人魔到底怎么相处这事儿她没想过,未来的事太久远,她也没那个心思想,过好眼前和自己就足以了。
“我连明日吃什么都不知道,想那么多也没用。”舒望心中暗叹,不再多想。
枫霁月踉跄,舒望迅速伸手扶住他。
“太黑了。”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飘忽不定,“我看不清。”
舒望将手递过去说:“那你拉着我。这边道路崎岖,大家都小心些。”
林子华“啧啧”咂舌,悠悠扬扬反问:“你那些蝴蝶不是能照明么?亮出来大家都能看出来了。”
“对呀。”舒望点头,望向身旁的枫霁月说,“可以吗?”
伫立黑暗中的人许久没说话,他不轻不淡地朝着林子华丢去一瞥,幽幽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舒望安慰:“想起来就好。”
“噗——”林子华低头掩笑。
晶莹剔透的水蝶翩然而行,纷飞蝶翼闪动着莹莹流光。水声叮咚,大小不一,数以千只,成群结队拂过黑暗,一路落下晶莹水光与妙曼音调,带走浓郁黑雾,映亮狭窄小道。
“哇哦。”林子华惊叹。
枫霁月侧头问身边人:“好看吗?”
舒望笑道:“好看,既好看又实用。”
“还有小鸟。”枫霁月伸出一根手指,一只水雀儿站在上面蹦蹦跳跳,叫出来的声音并非鸟儿的叽叽喳喳与啾啾,反而是徐徐流动的泉水之声,悦耳动听。
水雀儿展翅绕着舒望飞了两圈,落在她的肩膀,歪头眨着眼睛看她,仰头叫出来一阵清泉叮咚声音。
“活灵活现。”舒望赞叹,“不管看几次都觉得你真厉害。”
枫霁月一样歪着头看她,弯唇温笑。
即墨琛以手遮掩,附耳同林子华小声道:“你可真是个没眼色的。”
“有没有眼色也不耽误他耍心眼儿。”林子华努努嘴。
前路明亮无比,枫霁月的手还是没松开,舒望还被那只水雀儿勾了注意力,都没在意别的。
即墨琛轻笑:“你说他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他长着一张为所欲为的脸,还不小心什么?”
“年纪轻轻,心眼儿还挺多。”
再过半炷香,到了永阳观。
如舒望所说的那样,整座道观都被魇魔吞没,仅能看见些许屋檐瓦片。院内杂草疯长,石板被顶裂开,四分五裂散落一地,乱糟糟的魇魔东一块西一块,完全没有落脚的地方。
浪千翻踏入道观有所哽咽,对于舒望的不信任在见到之后,变成了眼泪,默默地流泪自语,不知道说些什么。
即墨琛挥剑驱散魇魔,好奇道:“这样多的魇魔,得是多少负面情绪滋生的?竟能遍地都是。”
林子华站在温煦身侧,嫌弃地避开那些粘稠的魇魔,厌恶道:“这东西真恶心,泥巴一样。”
舒望拍了拍浪千翻的肩膀安慰,不知他能不能面对接下来的一幕。她略有不忍,仍是领着众人穿越道观几殿,来到魇魔最多,最浓郁的一间偏房,推开门。
屋内被一团似肉似泥的东西所占据,鼓鼓胀胀凝聚成球的模样,鼓起的肉疙瘩此起彼伏的涌动着,好似在呼吸。薄薄灰雾萦绕屋内,带有一股腐败腥臭的味道,闻之反胃。
林子华受不了遮掩口鼻退后,连连干哕。
“看来这就是源头了,消除就行。”
即墨琛轻轻皱眉侧颜,温煦面不改色。两人一个执剑,一个抽刀,都准备灭掉这令人恶心的魇魔。
“等一下。”舒望出言阻拦他们两人。
即墨琛停下问:“怎么了?”
舒望向浪千翻所在的位置望去,他正神不守舍地站在门口,对眼前的一幕恍若不知。
舒望冲枫霁月无声颔首,对面人心领神会,余光扫了眼门口的浪千翻。
舒望将手插进那一团魇魔之中,林子华大惊,顾不得里面难闻,冲进来拉着她说:“你做什么!”
“我没事。”舒望说,没有停下手。
即墨琛收剑挽袖,“这里面有东西?”
舒望点头,止住他的手说:“魔魇对人腐蚀性很大。”她抬起自己破烂的袖边说,“你们带有灵气会伤到它,我体修不怕这些,我来,很快就好了。”
林子华着急忙慌:“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哎呀,袖子!”他几次想去帮舒望,都被枫霁月不着痕迹地挡回去,被温煦拎着在旁边大喊大叫。
众人看着舒望两手深陷在魇魔里,一层又一层的掰开那些黑乎乎的肉疙瘩。黏腻湿滑的感觉光是看着都令人不适,做这些的人却不为所动,紧紧地皱着眉,在里面找着什么。
直到最后一层黑剥开,无边涌动的魇魔浮现出一张惨白闭目的脸。
浪千翻神智狠狠一震,不可思议地尖叫着扑过去:“师父!”
枫霁月和即墨琛拦住他的崩溃,防止他被魇魔伤害。
舒望抽出自己的手,长袖已经被腐蚀到胳膊肘的位置,露出白皙小臂,上面还在不断落着粘稠的魇魔。
枫霁月用水仔细地冲了个好几遍才罢休。
即墨琛眉头紧锁,望向里面的人,眼中不敢置信:“这是何观主?为何何观主在这……先把这些玩意儿解决了。”
“不行。”舒望按下他的剑,快速道,“并非是魇魔吞了何观主,而是何观主本身就是魇魔。”
浪千翻留着泪喊:“什么?什么意思?”
舒望道:“我来时已经全部检查过了,只有何观主一张脸,他的身躯和这些魇魔融为一体。若是魇魔没了,何观主也就不存在了,所以不能用灵力。”
即墨琛皱眉,温煦脸色更冷。
众人看着被魇魔涌动所包围的何观主的脸,一时间百般疑惑涌上心头,具是不解地望向彼此,找不出合理解释这一切的理由。
“究竟何观主到底遇到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即墨琛疑惑不解,而被他阻拦的浪千翻,身为何无归弟子的他更是不解,呜呜地流泪。接二连三的打击击溃了他本就不强健的心,濒临崩溃边缘,只能不断地用泪水弥补那些惊慌失措。
“师父……师父……”
温煦黑沉着一张脸,身为凌云刀派的弟子,门派分支出了这种大事,他的以及门派却一无所知,甚至不闻不问。眼前这一幕令他不由得握紧了手中长刀,眼底浮现出一抹冷意。
林子华探头张望,拧眉收回来:“这模样,何观主还能和我们交流吗?他能醒来吗?”
舒望摇头:“我不知,我试着叫他都没有回答。”
枫霁月眼眸流转,对着舒望道:“我试试。”
他伸出手,指尖凝出三两滴晶莹水珠,凑到何无归脸庞,落在那张脸眼皮以及唇边。
众人在旁边等待。
过了片刻,何无归的眼睫轻轻颤抖,浪千翻激动呐喊:“师父!”
他突然地睁开眼,屋内敞开的门骤然紧闭,黑暗接踵而至,裹挟着每个人的眼睛。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谁都没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