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牌声,吵闹声烟消云散,切磋台周围瞬间鸦雀无声,段海元的惨叫呻吟在台上逐渐消失,不少修士频频丢眼神过去,在脑中传音私聊。
被即墨琛打断的长剑和段海元手上的长鞭一样,不似旁的长剑寒光凌然,反而乳白不透光,似玉石,却又隐隐透着微黄的莹润光泽。
段明手执长剑,轻盈落在台上,在舒望和即墨琛两人不远处地方站定。
舒望道:“不好意思,没收住。”
即墨琛看她一眼。
段明瞥地上昏过去的段海元,常挂在唇边的笑容较之前淡了两分,“切磋台上点到为止,同修出手太重。”
舒望指了指脚边的人,笑容和煦:“我又没伤及他根骨,怎么不算点到为止?”
段明道:“胜负已经分出,你却还弄断他的胳膊,怎算点到为止。”
舒望笑:“他一不认输二不喊停,我还以为他坚韧不拔,要与我战到最后。”
段明淡然收剑入鞘,“切磋而已,同修煞气太重,难免失了之间的友好比较,尚不松手宽恕,难道这不是咄咄逼人?”
“切磋之前我便有所推拒,他一而再三以礼要挟我时,你不出来说什么友好比较。说好了的技不如人不怪乎,如今结束你却跑出来对我百般指责,到底谁才是咄咄逼人?”
舒望懒散抱臂站着,面上温笑,言辞调侃,毫不留情:“这位段同修在风云瞬息林中就曾拦我,要抢我身上所得。说什么‘在我段家就是我段家的东西’说我是偷窃之人,还说不是抢夺,而是他拿回原本的东西。少家主,这可和你说的话大相径庭,你们段家分内都不曾对好话,还是说故意如此,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以此既得了面上的好,又守住了家中的宝?”
她轻飘飘的把话戳开了扔到段明脸上,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他也收住了笑,“同修谨言,段家庞大,绝不可能做出这般言而无信之事,一人所做不代表段家所为。”
段明抱拳躬身,对着舒望歉然道:“明代海元对同修深表歉意,此番是我管教不到位,令同修恼怒。”他抬起眼,盯着舒望道,“海元固然犯错在先,可同修不必如此泄愤,有什么不满同我说便是。”
舒望心说这人脑子转的真快,不愧是少家主。没被他的话给拐进去,反问:“我这不是正在和你说?”
段明站直了身,“那为何还要如此做?”
舒望扬唇一笑:“我不过一介眼界浅薄的散修,无门无派,自然不懂你段家百人百规。你们段家上下嘴皮子一翻,便是一条规矩,一人一套,如此灵活变通,我怎么能明白?不过是随了这位段同修早前说的那句‘技不如人不怨怼’罢了。”
段明静静地望着她,唇边重新浮现出笑容:“那同修还是要多多学习,莫做了不知礼数的粗俗之人。”
舒望颇为开心道:“我自是有父母教养,少家主不必担心。”
此话一出,在后面的林子华实在是绷不住笑出了声,抬眼发现即墨琛也侧脸抵唇掩笑。
想入段家必须决断家里,弃名改姓。段明说她是个没教养的粗人,她拐着弯回段明没父没母,实在是精妙,够狠够解气。
果然段明面色微变,什么也没说,叫人把昏过去的段海元抬走,临走时看了舒望一眼。舒望笑吟吟和他对视,不躲不闪。
“可以啊你,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段明说的哑口无言,真有你的。”林子华扔了扇子紧跟着上来,生怕舒望被欺负了,结果没帮上一点忙,反倒是在旁边看了一处好戏,好到他都要拍手叫唤。
舒望接过话本塞进包里,“本来想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谁知道他和刚才那个段家人一样步步紧逼我,还出尔反尔,真是讨厌。”
即墨琛掩唇笑个不停,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
舒望心中不喜段明,暗想:“这人看着温文尔雅,实际心思深沉,句句话布陷阱等我往下跳,一句道歉就把风云瞬息林中的事高高抬起,轻轻落下,真是狡猾。若非我脑子转得快,定是被他勾进去。”
她十多年都和无名那样温柔和煦的人生活,怎么会分不清哪个是真情哪个是虚情假意。经此一次,对于段家人偏见更深。
林子华夸她脑子转得快,忽地见她掏出斗篷穿好,忙问:“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走。”舒望系好带子,“我那样得罪了段家少家主,再待在这里不被穿小鞋针对才怪。”话落她站定,夕阳的暖光映在她细白的面容,模糊了她的眼神,“与你相识十分有趣,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修真界这般大,日后我们总会有再见的时候。”
林子华七手八脚把折扇插在腰间,“这是什么……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分什么分。”
舒望拒绝:“你我道不同,不用勉强和我一起。”她冲着总算是收敛笑意的即墨琛道,“请帮我问候尊者。”
即墨琛点头,说:“你不用在意那些针对你的,有师尊在,他不敢将你如何。”
舒望摇头,果断道:“胳膊是我折断的,段家也是我一个人针对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麻烦你们替我解决。”
余辉在她眼中散开,显得一片绚丽。
“就此别过。”
舒望转身离去,林子华在她旁边喋喋不休,刚走两步,又多一人拦住她的步伐。
江如云兴奋至极,娇声道:“前辈,果然是你,你记得我吧?那日在流川,是你出手把我们救出来的。”
冰原荒芜她就有所怀疑舒望是那位帮她的前辈,几番都找不到她空闲的时候对上。今日在切磋台看她扬鞭把段海元当陀螺抽,样子和那日她用绸缎把同门从流沙中拽出来的模样差不了多少,当即就确定舒望的身份。
“你认错人了。”
舒望仅此一句,越过她离开。
“哎——”江如云追了两步,奈何她走的实在是太快,悻悻地停下脚步,揪着腰间的红绸嘀咕,“怎么可能认错……这天下除了前辈你,也没人会把人当鱼钓,当陀螺抽啊。”
江如云摸不着头脑,看了舒望把段海元的胳膊拧断心中大悦,又看了她一人将段明说的哑口无言,觉得她潇洒无比,感激她的救命之恩,钦佩她孤身一人在段家如此大胆,毫不畏缩,心中存了结交的心思。
“前辈你等等我!”江如云拔腿,身边忽然有人问她。
“你认识她?”
“那当然,这位前辈当时在流川——”江如云戛然而止,不可思议地看着身旁人,“狄缨?你——”她咬咬唇,想和她吵,碍于冰原被救了一次,张不开口,跺脚哼了一声,急急忙忙追着舒望而去。
“这江如云,救了她一次还这般态度!”那日冰原和江如云吵架的女修庄妍说了两句,见狄缨站在原地朝着那群人离开的方向,“师姐,怎么了?”
狄缨望着远方,“无事,只是……觉得她有些眼熟。”
“那个散修么?”庄妍不以为然,“这散修太过胆大,无门无派,身后没有背景竟然敢折断段海元的胳膊,如此做法,等她出了段家,日后有她受的。被段家人记上的,哪里有跑得掉的,真是莽撞愚笨。”
“莽撞么。”狄缨收回目光,矜淡道,“有实力的人,何惧于此。”
庄妍一下子想到她在冰原粗暴割狼喉的模样,哑然无声。
切磋台发生的事,转眼间就传遍了整个段家,滞留在段家尚未离开的各个门派,都津津乐道这件事。
有说她太蠢莽撞的,还有人说她胆子大不怕死,也有人说她身怀法宝所以不怕等等,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在猜测段家什么时候出手,弄死这个让他们失了面子的散修。
话题绕来绕去,无论好坏,始终离不开舒望。作为一个修真界底层的散修,她孤身来到段家地盘,毫不胆怯讨好,反而还以牙还牙折断了对方的胳膊,之后一点责任没负,甩手扬长而去,说不出的潇洒恣意。
“就是她那日在流川救了你们几个?”叶桑潇沉吟道,“虽说行事鲁莽了些,可那股劲头真叫我喜欢,若不是这几日那劳什子宗会,我少说也得把这孩子拐进咱们宗门。”
“是吧是吧!”江如云手脚并用爬上软榻,挽着她的胳膊撒娇,“还是师尊眼光好,别人都嘲讽前辈不知好歹,我看才不是那样!她那么有本事,狂妄些又如何,反正修真界不就是拳头说话嘛,就是傍上了宗门,还有人挤破脑袋要去一家四派。那一家四派也沾了四灵的光,要不是五大灵脉,谁是领头的还不一定呢。”
叶桑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小嘴净说些大实话。不过这话私底下说说就行了,可别往外说。”
“我知道,我又不傻。”
“你不傻?不傻被人救了一次又一次?”
江如云嘀咕:“我那不是找师叔。”
“你师叔回不回来另说,你知道那流川什么地方就敢一个人去?”叶桑潇斜了她一眼,“和人道过谢了吗?”
“当然道谢了,我还——”
叶桑潇道:“我说狄缨。”
江如云小声别扭道:“还没。”
“虽然我们有祖上冤仇,可一码归一码,救了你就要道谢,还了人情之后才能理直气壮跟人骂架。要不然日后她们老揪你小辫子,你还怎么跟她们斗嘴?”
江如云登时蔫儿了下来,小声道:“我知道了,我会准备好谢礼的。”没一会儿她就又凑过去,探头探脑问,“师尊,你在干嘛?”
叶桑潇给她看了看,“给几个长老传讯,告诉明天回去。”
江如云惊讶:“明日我们就回去了?”
“开完会不走干嘛?宗门一日无掌门就乱一日。”叶桑潇说起这个就气,“若不是来之前我抽中了签,来的就不是我,那破宗会的真叫人昏昏欲睡。”
“宗会都说些什么啊?”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跟着一家四派一致对外,严厉抗魔,维持和谐修真界呗,就这点儿破事翻来覆去……”
两人的交谈声被隔,没有穿窗而出。窗外夜月浅,薄凉月色缓缓流进不远处敞开的窗子。
狄缨正对传音石,玉石映出她冷淡的眉眼,和秀眉中燃起的火纹,“……是,明日我们就准备走,好,母亲夜安。”
传音石的亮光渐渐黯淡,她轻轻叹了口气,折身对着未关的窗户,银月浮在皎白的面容,更显肤如凝脂。
“我见过那个身影。”狄缨蹙眉暗想,“到底……什么时候,为何看起来那般熟悉。”
“舒望。”她低声呢喃。
“这孩子真胆大。”
沈少清鲜少露笑,今夜听即墨琛讲了白日所发生一切,不免露出浅浅笑意,“她可是直接折断了段家人的胳膊?”
“直接折断了。”即墨琛扬起唇角,露出一副无奈之色,“徒儿当时就在她身旁,那一声清脆可十分果断。”
“这性子勇,果真是……”沈少清浅色眼眸浮现怀念,迅速消失,收敛笑容淡淡道,“折了个胳膊算不了什么,不过此番做法,却是狠狠地打了段家的脸面。段白未出关,段明心思狠辣,被这么当众落面定然不虞。你说她已经走了?”
即墨琛点头,“当时就走了,我们一起看着她上的船。”
沈少清敛眉,指尖搭在剑鞘轻点,转而望向屋外夜色,“来匆匆,去匆匆……或许,不止如此。”
夜色渐浓,薄雾轻浮,笼罩天上圆月,月色恍若罩纱,朦朦胧胧倾泻一地。
段海元治好了胳膊,惴惴不安地在厅前等候,自知给段家落了脸面,坐也不敢坐,低眉垂眼的站着。
月光流进屋内,莹莹光亮驱散晚间的压抑,却无法驱散段海元心中的忐忑。他越等,脸色越白,几乎要和墙上镶嵌的月光石融为一色,心如擂鼓,听到声响时差点站不住脚,软得跪下。
“怎么不坐?”段明不疾不徐地走来,面上带笑,冲他温和道,“不是才治好么,坐下吧。”
段海元连连摇头:“我不累,站着就好。”
段明不再说,端起茶杯吹了一口,不紧不慢地啜饮,没有看他一眼,仿佛他不存在。
段海元的额间冒汗,心好像在油锅里,上蹿下跳,煎熬无比,沉默地他近乎窒息,忍受不了,“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我——”
段明忽地打断他的话,“那女散修,是怎么回事?”
“她是体修,皮糙肉厚,我的灵力好似对她无用。”段海明结结巴巴,低着头,“我——”
“是么。”
段海元伏在地上,额头贴地,然后,他看到了一双鞋。
“谁都会犯错,都会有输的时候。”段明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俯身按在他的肩膀,“你做得很好,段家的宝贝怎能给那些没用的散修?段家的东西,只属于我们段家人。”
段海元仰起头,充满期冀地看着他。
“不过,下次别再说那些蠢话。”段明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反正他们都是来抢我们段家的东西,抢的人也不必留。要做,就做的干净些,不然就不要做。”
“起来吧。”
段海元小心翼翼地支起腰身,腿弯曲,已经要站起来时,平地一声惊响炸得他再次跌倒在地。
屋外火海吞没漆黑天幕,滚滚热浪如浪花起伏,翻涌滚动,扬起越飞越高的火舌,肖似漫天红霞冉冉升起,绚烂璀璨,魄人心弦。
睡觉的,没睡的,修炼的,没修炼的,全被这景象惊得从屋内走出,站在院内遥望远处火光,震惊不已。
段家的风云瞬息林,被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