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重新睁开双眼时,入目的仅有苍白的天花板与蓝色的百叶窗投影。
刚刚那一切……是一场梦吗?
记忆虽然有些朦胧,但他能确定,如若方才经历的一切是真的,那么现在的他应该已经死了。
但是面前看见的天花板显然不是假的。
所以,我……现在到底是真的死了?还是处于生死游离态?
陈平按揉着太阳穴,尝试思考时,只觉一阵头痛欲裂。他为此紧蹙眉头,却没有轻易向这种痛苦妥协,继续逼迫自己的大脑艰涩地运转。
房内漆黑一片,估计是在夜晚……夜晚,嗯?夜晚?
艰难的思考多少得到些许回报。尽管脑海里仅有模糊的片段,他还是想起自己在夜晚楼顶上的追逐。拼命躲过重重的电线与围栏,他试图抓住那个不断奔逃的衣角。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就是今日的傍晚,他记得开门时铺满视野的橙红色。
在橙红色背后,是残留在他大脑中的剧烈痛感,源自身体的内部,源自那个呼吸的器官。
奔跑挤压着他身体里的空气,双腿无比疲惫,直到麻木;眼睛也因瞪视,被夜风吹得干涩。但他坚持着作为侦探的职业操守,依然在追赶眼前的目标。
快到了,就快到了!
记忆中的自己努力探出手,指尖即将摸到对方的衣角。
赫然,眼前人转过身,面庞隐没在深邃的夜幕里,只见一道银光从被风猎猎吹起的衣服中闪出,带着死亡气息的洞口直指陈平被汗浸湿的鼻尖。
枪!
他本能地侧身,试图躲避紧随枪响后的子弹。未曾料想,正是这一错误决定使他重心失衡,只见眼前一切如加速般,楼顶迅速向远处拉伸扭曲,自己望着那握着枪口的陌生人,直直倒向无尽的黑暗。
或许他真该听妻子的话,放弃这次任务,次次都为了金钱卖命,不值得。
倒下的时候,他这般想。
但他想到自己的孩子,他小公主,还有她望着礼品店橱窗所露出的眼神,以及每每自己问起时,女儿过于懂事的拒绝。无论多少次,陈平都会为此感到心疼与愧疚。
倘若自己再中用一点就好了……
他就不会惹到上层,被迫中年失业,也不会开办侦探事务所。
哪怕是他没有为了略略丰厚的薪水折腰,不接下这个任务也好啊。这样他还能回到家中,埋进妻女的拥抱。
陈平本想着,这次任务是少有的大单子,而目标也不过是一个边远小镇中的盗贼,这个无名氏从大城市中偷窃了一颗宝石,逃到了乡下期望能够躲避追捕。倘若能完成,陈平一家的生活便不用再如此窘迫,他也能再次见到妻儿灿烂的笑容。
正因为这样的愿望,他仍是在妻子担忧的目光下出了门。
呵……多可悲,现在却为了这个小贼,他连命都丢掉了,还是以这样难堪的死法。
当时的陈平只能感受到自己心中的不甘。
不甘心吗?那必然啊,他都没能让妻儿过上好日子,便要死在这个无声的夜晚与陋巷里。这怎么可能让人接受!
然而,当时的陈平没有任何的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坠落,准备迎接可悲的死亡。
“哔——”
窗外的笛鸣拉回他的注意,陈平喘了半口气,在记忆总算不再涌上时,他的头痛小小地得到缓解。陈平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掌心,只见细汗满布,心觉一片冰凉。
他没有感受到身体粉碎的痛苦,只是躺在这里——他所暂居的破旧房间里。
中央空调仍在勤勤恳恳地工作,但它似乎已是个上了年纪的工人,咳嗽着喷出带有异味的冷气。陈平闻到那股灰尘和霉菌的臭味,生平第一次觉得这是俗世难求的香味。
能嗅到臭味也算是告诉自己还“活着”吧,除非天堂或者仙宫一类的地方喜欢霉菌熏香。
他缓缓坐起身,脊背顿时传来尖锐的疼痛。陈平嘶声,佝偻起身体。身体大发慈悲地不再给大脑传递令人浑身发软的痛感,而是很迅速地转变为一种闷痛。
不管哪种都不好受就是了……看来自己还是摔了下来吧……可能是被好心人救起来了。
陈平龇牙咧嘴,不断吸气呼气,努力减缓疼痛。他小心翼翼地抬手,想要检查创口到底有多严重。
然而,等他颤抖着抬手抚上背后的皮肤时,指尖只能触碰到一片如稚子般光滑的皮肤,没有粘稠的血液,也没有突出身体的骨骼。一切正常。
手中的触感甚至比他原本的皮肤都要好。
果然我还是在做梦吧……我还记得我前几天吃路边摊上火,背上长了个疮。他记得今日出门的时候,那个小小的暗疮还没好全。
他再三确认,可身上的的确确一点伤都没有。
但只要是假象,就总会有漏洞。如果自己身上没有,其他地方总会有。
于是陈平开始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摆设似乎都与他在小镇中租借的酒店一样,床头边的电话与钟表、角落的茶几……就连在昨夜入住时,被他随手扔在沙发上的背包都并无改变位置,而一件皮衣从旅行包大开的缝隙里露出半截。
“唉……好奇怪啊。”陈平慢慢侧身坐到床边,双手捧住满是汗水的脸庞,内心的不安与违和感却并没有因客观环境的证实而减少半分。
倘若自己的死亡真是一场梦,那他也做不到全然当它是虚像。有时候,梦的预知性会令人感到恐惧。
陈平又想起那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不禁打了个颤,不愿再往下想。
估计他在睡梦中也不甚安宁,当他的大脑终于能比较好地运转时,陈平感觉到覆在身上的被褥已经被冷汗浸湿。
浑身的粘腻让他感到不适,此时多想也无益,于是他起身,走向不远处的浴室。
陈平低头靠近洗手池,在看到满是脏污的剃须刀时厌恶地皱眉。心里嘀咕着他什么时候那么不爱卫生。他捏起它,将其抛在洗手池一旁,转而拧开水龙头,半伏着掬起一捧水冲洗自己的面庞。
冷水多少让他清醒一些,陈平喘息着抬头,却在瞥见镜中自己的时候猛地僵住。
眼前这张面庞刚毅而英俊,看起来三十五岁上下,留着寸头,胡子拉渣,还有一双散发着诡异光芒的双眼。
然而,令陈平呆住的并非是因为自己的邋遢,而是因为这根本不是自己的脸!
此时他才意识到,方才的违和感源于何处。行李位置虽不变,可他从不穿皮衣,他也没有裸睡的习惯……
而这张不是“自己”的面庞更是实实在在地告诉陈平,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那……自己还是自己吗?
“嚯,看起来你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