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易無憂抱著楚婆的屍身，回憶與她相處的一點一滴，不能自拔，黑籠外出現一道陰影，傳來平靜的一句：‘鯨鯢，跟我回去吧！’
聽到聲音，少女五內哀痛，霎那化作滿腔怒火！
白髮男子矗立籠外，面若嚴冬：‘你的媽媽，一直對你心懷怨懟，阻礙你的大事，還曾想分散你我。你以前不忍心殺她，我今日幫你殺了，你不高興嗎？’
此話一出，老人方才囑咐的保命遺言，頓時被少女拋在腦後！眼前之人，強大如山，卻有一處‘死穴’-少女熟諳，此時一心只想剷平大山！擦了一把涕淚，跨出籠外，吐出五字：-
‘我.不.是.鯨.鯢！’
時若深邃多情的雙眸，登時風起雲湧！
少女露出得逞的笑容，嘲謔道：‘鯨鯢三十年前就死了！永遠不會回來！什麼三尸鬼，三尸神，都是狗屁！就像你明知我是女子，卻把我當成男子那樣，只是在自欺欺人，真是既可笑，又可憐！’
‘惹我傷心，於你有何好處？’時若的沉聲竟更加溫柔。
‘沒有楚婆，我也一樣能離開這裡！你聽好，我不但要走，還會取你們兄弟倆的性命！’
‘鯨鯢，不要這樣！’時若面露痛楚，近乎哀求。
少女盯著對方的眼睛，咄咄逼人地道：‘記住我的大名，我是方州不易宮的易瑤，易無憂！’
時若的身子下意識往後，垂下了頭：‘你說，你是誰？’
‘易瑤，易無......’名字沒說完，劇烈腹痛令易無憂彎下了腰，一時窒息。
時若的一拳，硬生生將‘憂’字打了回去。‘你是誰？’
易無憂摀住肚子，稍稍站直：‘易瑤～～’
第二拳閃電般揮出。‘你是誰？’
易無憂摔倒在地，喉嚨一股腥甜，卻仍抬頭：‘易.....’
時若從腰間摘下沒出鞘的引雷劍，一聲沉響，重重敲打在少女肩胛上：‘你是誰？！’
重擊不斷，時若眼含淚光，反覆同一句問話。
圍觀的島民，無論是海盜，妓女，還是奴隸，原本只想一窺那個在山上運籌帷幄，一向極少露面的鯨鯢大人。東海有神話，說海上最駭人的巨浪暴風，皆發自鯨鯢之怒。眼前光景，眾人彷彿撞見神靈顯威，看得是面如土色，心驚膽顫，只想遠而避之！甚至後面聞風而來的犀人，也漸漸收起笑容。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都沒了聲音。時若喘氣吁吁，墜在耳上晃個不停的珍珠濺起絲絲血跡。他收起劍鞘，抱起地上軟綿綿的一團，徑直往山上石堡走。
這天以後，消失許久的慘叫，再次在陵苕樓響起。不過來來回回的，是一人聲音，不分晝夜。
十日後。
‘你剛才說，你是.....’白髮男子一絲不苟地為腳邊人上藥。
結痂又裂開的傷口再次被金創藥一酸，少女微微痙攣，扯得腳踝上的鐵索叮噹作響。她慢慢抬頭，氣若游絲：‘鯨鯢......我是鯨鯢啊，時若，你不認得了我嗎......’
*
百里巷的一角。
沐雲鳳一邊吃煙，一邊看著幾個大漢按住李伯泉，用布團堵上他的嘴巴，又用繩索將他的四肢箍緊，抬進幽暗的房間。
門後傳來的嗚嗚哭鳴，不時又有劈裡啪啦，物件掉落的聲音。
不一會兒，一位醫者打扮的男子走出房間。他身材精瘦，鬍鬚花白，濃眉下有一雙透著平和的眼睛。他解開臂繩，擦拭汗水，看向廊下目光深沉的沐雲鳳：‘幸虧你帶來的壯士，只靠我和徒弟，肯定應付不了那些發病的學子。’
‘辛苦你和你的高徒們了。’沐雲鳳略略施禮：‘若人手不夠，告訴二叔，他會安排。’
醫者年逾五十，名李懷，字箕山，杏林閣侍醫，太醫監屬下，負責治理太學爆發的時疫，近來頻繁往返杏林閣，百里巷之間。他瞄了瞄沐雲鳳的眼袋，嘆道：‘太學為秋祭不得不重開，你為了不讓人靠近藏在這裡的三十多名學子，近來也不得休息。我待會兒煎些黃芪六一湯，送你那裡，順便拿些公孫少府令的上等羊肉來，你好好補補！’
‘多謝。雄章在閣內可好？聽說他和太醫令面聖了？’
‘嗯，聖上只是交代，讓他們盡快解決逍遙散。從洗墨苑回來後，呵呵，那個米老，也開始為逍遙散忙活了。不過，雄章似乎遇上阻礙。他差人四處取水，變著花樣地炙藥，換水不行，換火也不行，當真焦頭爛額啊！’
‘製散不順，則解藥不得。’沐雲鳳將李箕山送出百里巷，才低頭踱步，回到宿舍。
瞥見書案上，散落各種書冊，不覺心煩意亂，正要收拾，踩到一卷竹簡。低頭以前，‘珊齋漫錄’-那本記錄胭脂粿古法炮製的書。此時的他，滿腦子皆是李雄章的逍遙散配方，看到此書，靈光一閃。匆匆撿起，翻了半日，突然目瞪口呆，幾乎連鞋都忘穿，蹦著跑出宿舍！
*
‘四弟！’沐雲鳳上氣不接下氣，走進杏林閣的一間藥室：‘找到了！’
李雄章正在煎藥，抬頭一愣：‘二哥來了，找到什麼？’
沐雲鳳將一冊幾乎要散開的竹簡，送到他跟前：‘這裡有與逍遙散一樣的配方！藥名佚失，可煎製之法仍在。你不妨一試？’
李雄章一驚，拿起竹簡細看。
沐雲鳳喘道：‘難怪我看你的配方，總覺得熟悉。原來我讀過！’
李雄章如饑似渴地讀著殘書，眼睛漸漸睜大：‘癥結，果然是赤鹽！’
‘赤鹽？’
‘這古書上寫道，‘赤石乳，鹽鍛之’。所以，配方裡的赤鹽，不是藥引，而是用來燒煉赤石脂，產出別物。那‘別物’才是藥引！’李雄章的思緒似乎被打通，喜道：‘我想八九不離十！今日便一試！二哥，這本奇書，你是如何得來的？’
沐雲鳳一愣，臉色一訕：‘我在藏書閣找到的，一直以為娛樂......’
*
一個月後。銹庭，椒房宮。
素儀皇妃，司馬螢生看著緊閉的宮門，各有所思。
‘娘娘，許久未見皇后了吧？’司馬螢生從椒房宮出嫁，今日歸寧，不料回來，竟是這般光景。
素儀蹙眉：‘嗯，自從子美大婚，姐姐的宮門就一直關著。聽太醫監說，姐姐病情加重，需小心靜養。除了陛下，侍醫和幾位貼身宮人，任何人不得出入。’
‘病情加重？不得出入？’司馬螢生沉吟片刻，輕浮一笑：‘如此說來，皇后恐怕已經......’她抬眸看向素儀，杏目一亮：‘恭喜啊，娘娘的山楂糖丸，起了作用！榮登后位，如探囊取物！’
素儀大驚失色，四下張望，發現無人，才小聲道：‘你此話何意？’
司馬螢生一臉平靜，走到素儀耳邊：‘娘娘，太翁讓我留在紫華庭，不是為了嫁作樂氏婦，吹枕邊風的。聲色媚敵，娘娘一人，足以。’
素儀瞪著眼前的高挑少女，啞口無言，頭上的珠釵不住抖動。
‘娘娘不必驚慌。顧氏，夏侯氏，司馬氏，有同舟之誼，而且大君賞罰分明，心懷舊人。’司馬螢生眺望天邊的宮闕巍巍，雲淡風輕：‘我嫁給子美，是為護娘娘全身而退的。告訴娘娘一個好消息，大事將近，你我逃離牢籠之日，不遠矣！’
此時的椒房宮內，皇后寢室的錦帳之後，嘔吐聲斷斷續續。
過了半個時辰，房間終於安靜。
太醫監-黃順敬被宮女扶著走出帷帳。白鬢沾滿汗珠，弓背愈顯佝僂。雖然一身疲憊，但眉眼間的喜悅掩藏不住。他問身旁的寺人：‘聖上何在？’
寺人道：‘去了洗墨苑，正和史執教下棋。外面傳了步輦，太醫監，請。’
洗墨苑，不澗水榭。
‘皇后如何？’瑞武讓黃順敬坐在有憑几的軟席，待他喝了口茶，才問道。
黃順敬瞄了一眼一旁的史白麟，見他凝神端坐棋案，而對面的皇帝也沒有絲毫讓其迴避的意思，便不再遲疑：‘臣已按照李尚方的藥方，讓娘娘連續服藥三日。藥力果然催吐，穢物由黑，轉青，淡白。據李尚方道，此乃腹中蠱毒除盡之象。臣在娘娘殿中，熏了北五味子芍藥香。娘娘已安睡。臣也提醒侍醫，藥雖解蠱，但娘娘畢竟服下青木香，硝等猛藥，五臟多少受損。因此，娘娘近日只可用清肉粥，切忌五葷。陛下，只要小心滋補，娘娘已無大礙。’
瑞武舒了口氣，臉上喜色卻很快消失：‘那毒散是如何進椒房宮的，可有頭緒？’
‘這個.....’黃順敬面色為難：‘毒癮定是從飲食而來，但椒房宮和藥膳司的人員器具，皆已翻查，並無異樣。不過，臣能查到的，只是有所記錄的膳食。若毒散是娘娘私下誤用的，需等娘娘醒轉，細問方知。’
瑞武心頭一震。雖然黃順敬用了‘誤用’二字，但言下之意，皇后也有可能是故意服下禁散的。若一國之后犯禁，如何為天下坤範？此事收尾，將極為棘手。他由此想到日前李雄章的上表，喃喃道：‘皇后既已解毒，此事可細查，不急。’
‘是。’黃順敬也知差事難辦，聞言如獲大赦。
‘朱喜。’瑞武喚來等候榭外的寺人：‘傳太醫令，李尚方，速來議事。’
*
百里巷。
李箕山為房中三十來位學子一一把脈，臉上漸漸露出欣慰：‘大家都恢復不錯。記住，暫不要用葷辛，喝酒，以免傷及脾胃。不過，你們都是少年郎，倒可以多出去走動，鬆鬆筋骨。有了力氣，練武騎馬，對復原有益。’
‘多謝李侍醫。’眾學子道。就在此時，一人走進來，眾學子更是動容，紛紛跪拜，感激涕零。
‘老師再造，無以為報！’
‘太傅救命，再生父母！’
‘先生大恩，定立長生祿位，一生叩拜！’
‘得蒙渥惠，必以死報之！’
‘好了，好了，都起來！’沐雲鳳無奈一笑：‘好不容易救你們回來，第一件事就要以死報之，我答應，李侍醫也不答應！’
一言引得滿堂破涕為笑。
沐雲鳳忽又嚴肅：‘你們死裡逃生，確實要知恩圖報！但要報答的，不只有師者，醫者，還有親者！父母多年養育，爾等方可成人，豈可因逞一時之快，沾染毒散，而身敗名裂，悖德不孝？’
學子們聞言，愧疚難耐地垂下頭。
‘不過，爾等雖犯下大錯，卻也不無功勞。有你們以身試藥，毒散方可速解。此事，為師已盡力，只剩八字相贈：迷途知返，從善免禍！’
學子齊聲答謝。
‘回宿舍吧！’沐雲鳳解散學子，又正式向李箕山道謝。‘此事若無箕山在外，為我掩護，太學只有血路一條！我在院裡，煮了你送來的羊肉，偷閒小酌一番如何？’
‘何樂不為？我也正好去摘幾個梨子，來做來年的消渴膏。’李箕山笑著答應。
梨樹下，沐，李兩人圍爐飲酒。李箕山滔滔不絕地說梨樹，除了果實，花，葉，枝，根皆能入藥。沐雲鳳吃著煙，不時頷首，安靜得彷彿在聽課。
這時，二叔領著李雄章走來。
‘四弟來了。’沐雲鳳為他讓座。
‘二哥。李侍醫。’李雄章四下打量：‘二哥這裡可真優雅！’
‘你來得正好，嚐嚐羊肉。’李箕山道。
李雄章坐下，春風滿面：‘二哥，小弟有喜訊。’
沐雲鳳想了想：‘皇帝準了你的奏表？’
‘真是什麼事情也瞞不過二哥！’李雄章與李箕山相看一眼，呵呵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