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萧萧,夜凉如水,可屋中却尽是暖意。
裴奈缩在被衾之中,翻了几个身不得入眠,连顾瑾珩也被闹了醒。
睁开眼睛瞅了瞅黑暗中的妻子的轮廓,他道:“有心事?”
“嗯。”裴奈答道。
“可是担心明日有人不听从你?”他问道。
裴奈否认,“那倒没有,他们敢的话我就拿长-枪挑了他们。只是......”
她迟疑了片刻,牵起他露在被衾之外的手,将她腕间的玉珠串放到他手上。
夜黑,顾瑾珩看不到珠串,只摸到一片凉意和其上繁乱的凸纹。
他自然知晓裴奈日夜佩戴着此物,之前猜想是某位重要的人所赠饰物吧,便不曾多在意过。
裴奈的声音在幽夜里如莺啼般盈耳,她道:“景行,你可知我父亲为何让我发誓不得上战场?却是与这玉珠的来历有关了,你不曾问过我这珠串,所以我也不曾给你讲过。”
景行是他的字,平日无人时裴奈喜欢叫他的表字。
他不做声,认真听着。
随后裴奈娓娓道来:“我父亲在我幼年曾参与过一场剿匪,于夷凉救下数千百姓,两周后,有位来自夷凉的白发老僧,到将军府来拜访,说前来报答恩情。他精确的算出了一些......我家讳莫如深的秘密,这令平日护我百般的父亲不得不信他的所言;他告知我父亲我终将死于沙场,让我父亲谨慎而行,随后留给我父亲一串玉珠,就是你现在手中这串。之后我父亲便令我起了誓,于是我在军营里无论多贪玩,他亦是不问,但若是即将开战,我就将立刻被送回将军府,我娘那里。”
那时的他还不信,只是轻笑了一声,笑她的傻,“别想那么多,你只需搞定你的裴家军,然后待在我身后就好,不会有事的。”
继而长臂一挥,将裴奈拦到怀中。
低沉道:“快些睡吧,天不亮就需得起了。”
裴奈在他胸膛前似是安适了些,“好。”
二人静下来后,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那段时日是他最忙的时候,他睡得极快,只依稀记得裴奈后来又说了一句话。
似乎她说道:“景行,萧逸他委实让人哀怜,事成之后我们也像现在这般待他,可好?”
那时的他神志不大清明,只是昏沉间应了一声。
二人便都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裴奈踱步去了耳房,那里存放着早年从辅国将军府搬来的物品。
因常有人打扫,那里的东西亦是不染尘灰。
他走过去时,裴奈正从架子上抽出她的长-枪,旋了一转使其立在面前。
她启颜对着那柄长-枪笑道:“逐日,你又要和我并肩作战了。”
她笑的傻,一柄长-枪而已,竟也让她使出了感情。
他就站在门口看着她这副模样。
......
床上的顾瑾珩浑身发抖,他在挣扎。
不要!不要!......
可他阻止不了,他看着自己接下来说出了那句话。
“是时出发了。”
当他终于惊醒来,已落了一身的汗,被单都被浸出了湿痕。
多少次梦到这个场景,他记不清了。
那是裴奈陪他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那夜她告诉他她不能上战场的原因,可他没有相信。
自裴奈死后,那就成了他的梦魇。
她死后这些年,顾瑾珩也才逐渐明白了“家”这个字的含义。
她的所在,家的所在。
家国家国,于是他得了这天下,却丢了家。
他的所有温暖,皆不过根自于她而已。
人都说这在这休明盛世,秋月春风具是至美至善,可他们不知道,当最美好的失却,这一切不过黑云蔽日罢了,何处晷景,何处时间。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这却是他失去裴奈的第十个春夏。
......
佛自慈悲,在他第十年去灵慧寺行千阶叩拜礼前夕,佛祖赐了他一份厚礼。
他从来不敢想的。
当安家长女安然用长-枪顶回那瓷杯,让万军归箭再现于世时,那一刻他几乎无法再言语。
他知道,他的奈儿,回来了。
那天夜里他将裴奈送回安府后,却失了眠。
但他早已习惯了......记忆中十年前噩耗传来的那段时间,他的确是疯了。人们说她死了,可他不信,他如何能信......他只想再见她一眼,哪怕是她的遗骸。
可他却寻不到。
他环顾着屋子里的一切。
宅邸大又怎样?愈大,无人陪,便愈寂寥。
这世间最珍贵的事物,不过分为两类,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他从前执着追求那些得不到的东西,得到了,却才发现,他失去了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