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光钻进破庙里,尽是斑驳支离的明亮。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还未入秋,四下里也听不到一点虫鸣声。
张生躺在草席上,浑不在意其它,忽然抡拳照着自己脑袋不轻不重捶了两拳。
“锤晕了不想事儿,也好入眠。”咕噜噜,自己的五脏庙在这个夜晚呻吟得格外清楚。张生不由缩了一下身子,已经一天没进食了。阿嚏,外面好像有声音。
“谁?”张生猛然翻身望去,这破庙白天都没见人来,夜里倒有人声?张生四脚并用,从地上撑起身来,额头上只觉有一道冷汗流下。半是饿的,半是吓的。“都怪那死瘸子麻六,讲了一堆鬼故事,吓得爷们儿小心肝哟……想挣两个钱咋就这么难……”
反正睡不着了,张生干脆坐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薄书,就着一束月光,看了起来。
“鬼地方打更的都不来,也不晓得几点了。”张生眉头纠成一个川,鬓角却有一缕头发此时垂了下来。张生翻书的手不耐烦的将头发捋了上去。张生又觉得鼻尖仿佛传来一丝沉香,瞬间吓的手脚冰凉,脑瓜子阵阵发麻,牙齿也不觉打起颤,强将头扭过来。一位红袍汲地的青年男子,脖子裹着一条绸样红菱,长长的拖在地上,如果不是舌头伸出嘴来一尺有余,看气质倒像个儒雅书生。此时,书生鬼立在张生侧后,弯着腰看向张生在看的书,额前一侧青丝自然垂下。
“咯噔咯噔……你……噔……是谁!”勉力一句话说完,仿佛耗尽了余勇,张生恨不得把头钻进断了条腿的桌子下边。
“天涯同路鬼,黄泉道上伴。”书生鬼的渗渗地说着,不知从哪里拿来两张小圆凳,站在其中一张上。然后熟练的将脖子上的红菱绕了一圈挂在庙梁上,又打了个结。试一下,嗯,刚好让头伸进去。
“兄台来的倒是早,只是怎么还不上来,莫要误了时辰……此去投胎,黄泉路正好同行。”
“我……咯噔……不……想死啊!”张生觉着不看舌头,书生鬼还挺斯文的,顿时觉得不那么怕了。
“在下也不想作鬼。”书生鬼侧着头,一本正经的说:“过了今日,就能重新做人了!……依此良辰,你我当能投个好胎!”
“兄台不妨先去一步,在下随后便来。”
书生鬼脚下一踢,顿时身下悬空,吊了起来,瘦长身躯微微晃荡,舌头好像伸的更长了。
“……”等了好半晌,书生鬼的眼睛始终睁开盯着张生,身似垂柳一般。张生吓的哪里敢动弹。
“你不是鬼吧?”
“我是鬼……”张生眉头一正,斩钉截铁的说道。
“那你为何有影子?”
“我新死,也不知,据说我这叫影子鬼。”
“哎……若你是人就好办啦。”书生鬼眼神望向远方,一副怀有心事的摸样,身体挂在梁下,轻轻摇晃。
“其实……你可以把我当人。”张生胆子又大了一点。
“滋溜……”书生鬼吸了下嘴边的口水,淡淡的道,“我做鬼时如做人一般,老实谨慎,实在没甚意味,方才得这投胎之机,只可惜做鬼时未曾放纵一回,未曾食过一人。”
“旁的鬼都说人肉滋味好,我若此时食一人,再立刻投胎,便算是当鬼一世的恶,不能罚我为人的一世。就此可逃去生死簿上一笔。”
“……还好,可惜了,我是鬼。”张生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你为什么还不上吊……”
“我忘记回去拿绳子了。”又退了一步。
“给”书生鬼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一条红绫,递向张生。
“啊,我好像记错了,我当是明天投胎。”
“瞧你投胎尚且带着书,应是个斯文鬼。办事怎会丢三落四……”书生鬼语调一转,忽厉声道:“你莫不是有什么投好胎的敲门,不愿叫别的鬼看见,才哄我先去的吧?”
“绝无此事,兄台疑心怎如此重。”张生气愤的说。
“绝无此事?”
“绝无此事。”
“那你先来……”书生鬼忽然将头抽来,漂在空中,眼睛直盯着张生,将手向前一伸。“……来,拿着!”
张生看着红菱垂在地上,却觉得已经缠住了自己脖子,还越勒越紧,直觉呼吸困难。抬头时,心里咯噔一下,大叫不好,书生鬼面色已经转青,眼神中藏不住的戾气。
“兄台,你,你,你……真是,慧眼如炬啊!”张生面不改色,后边一道汗水已顺着脊梁骨流到尾椎。
“哦,怎么说。”
“这鬼投胎机会难得,若是一不小心投到那种不会做父母的人家中,父母以自己为债主,视你为私产,不免自幼受欺,做人唯唯诺诺,终生难成一事;若是投胎到贫寒积苦之家,父母纵使节衣缩食、含辛茹苦抚养子女成才,为人子女岂无愧乎?须知每一个人的韶华易逝,而青春不常在。子女如何回报,又真能抵消父母生养之恩呢?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因此,欲投好胎,需得时,更要乘其势。”
“此言虽闻所未闻,又似乎不无道理。”书生鬼缓缓坐下。
“兄台需知,咕噜噜……”
“什么声音,好像是活人肚子叫。”书生鬼眉梢一挑,奇怪道。
“大概是哪里的虫子小动物,且不理会。兄台掐算时间来此上吊,可谓得时也。可惜,却不知势!”
“能不能说清楚点……”书生鬼赶忙坐近了点。
“兄台虽然是鬼,可也应知道人间事。上旬余县附近诸多城镇,遭遇海寇袭扰,官军与之大战,死者众多。其中海贼不值一提,但那保靖守土的兵丁、护卫乡梓的侠士,都是有大功德的。兄台此时投胎,是要同他们竞争吗?请问兄台生前有什么样的大功,投胎排队要先于这些义士。这就是说你不知势的缘由啊!”
“我……我读书六、七载,至死仍是童生。”书生鬼双手连摆,惭愧不已。“想我鬼生三十余年,苦等一个机会,不想险些竹篮打水。嗯,这位兄台,我与你一见如故,今后少不得要向你讨教投胎之法,请受我一拜。”说罢双手伦圆,向张生大大地作了个揖。
“所以说,做鬼也和做人一样。世上有多少人只以为换个地方、换个身份从头再来,就能实现由枳变橘!不过是蹉跎岁月罢了,可悲可叹!”张生心下终于大定,鬼也让我忽悠瘸了,脸上不由有了喜色,大话讲起来也愈发顺溜了。于是双手连忙搀在在书生鬼小臂上,欲要将他扶起。
书生鬼浑身一颤,缓缓起身,抬起头时,脸上竟露出渗人的笑容,一字一句的冷笑着说道:“鬼不会有体温,更不会有心跳。”
“鬼也不会相信,活人能教鬼如何投胎!”书生鬼口中长舌忽然弹射而起,足三尺有余,在张生脖子上绕了一圈,又往回一勾,张生已到了书生鬼的嘴边,嘴角开到腮边,真叫血盆大口。“你敢戏耍我,看我吃了你!”
“嗬嗬……”张生很想说,你我一见如故,只当开个玩笑又如何,知己难求,如何便要吃我。可惜脖子越缠越紧,眼珠曝起,只能发出呻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