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两天过去了。
城内外妖魔鬼怪终于消停下来,让悬车城内的百姓有了些许喘息时间。
悬车县城似乎又恢复一派安居乐业的气象。
但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窗户纸,只需轻轻一戳,虚妄的表象便将分崩离析。
祸乱的种子已然埋下。
距离生根发芽,缺的是一个契机。
江修晏并没有过于担心此事。
他早就知道大乱是悬车县必然的结局,只是一直揪不出幕后黑手,而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调查至今非但没有解决诸多谜题,反而发现谜团越来越多、疑云越来越重。
两天之前。
江华平定正北门惛乱,回城后找他聊了许久。
捕头当时开门见山,跟他直言,如今悬车县七星大阵威能大失,已经很难维持对于黄太婆婆等老妖的威慑,恐怕不久以后人与妖即将混淆,彼时妖魔和人类同处于一个屋檐下,黑白难辨,单凭悬车县守夜署的力量,很难庇护城中百姓周全。
因此江华在两个城门事了以后,立即遣急令前往州府,请求高人支援,想必两三天后就有回信了。
江修晏却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幕后黑手不知谋划了多久,怎会让一道急令轻易破坏他的布局。
江华发出的急信与州府援手必然受到幕后人百般阻挠。
也许最后悬车县都付之一炬了,江华的急令也未必能到达州府。
打铁还得自身硬。
命运得掌握在自己手里。
江修晏对州府的支援并未抱太大希望。
至于悬车县七星阵威能的损失,则是源于两道城门外的乱象。
当时黄皮老妖在正北门作案,逃离没多久,县兵正在重组军阵、细数伤亡情况,不料西北奈何林吃人庄的老狼突然下山,县兵仓促应战,勉强拦住老狼。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黄妖婆带着麾下卷土重来,顶着东岳坊威慑,伙同狼妖袭击了附近的一个商队,又掳走十数兵员,差点闯进城门。
若非县令及时发现它们意图,尽起城中七星,将它们拒之门外,恐怕城北如今已是人间炼狱,百姓抆血,血流漂橹。
等江华带人出正北门,妖魔已经开始溃退,只毙命了几只黄皮与一只狼妖。
问题出在江修晏负责的华阳门。
他之前的直觉没错,华阳门的火确实与他听见的破裂声有关,据江华所言,那是荒山上三尺镜阵破碎的声响。
有人趁江修晏与抬棺鬼鏖战,偷偷上了荒山,掘出并破坏了山上的三尺镜阵。
悬车县城有七星阵庇护,大阵威力莫测,每次启动都需耗费大量灵力,常人根本无力提供,为此当初设阵的高人另辟蹊径,在城内城外掘地三尺,分别布两阴两阳四个铜镜台汇聚天地灵力,之所以是三尺,是因为人头上三尺有神明,地下三尺则有地祇,故而地下三尺是灵力聚集之处,在此布置铜镜聚灵阵,不仅效率高,而且隐蔽性极好。
四个镜阵事关悬车县安危,从来只有历代县令知晓位置,透露位置者满门抄斩。
如今却被掘出一个,导致城内大阵威力大打折扣,其中太多蹊跷。
江华不是没有怀疑过张县令。
但大阵操控权在县令手中,整个悬车县,除了经他授权,否则没人能驱动七星大阵。
假设镜阵被破坏真与他有关,那他自断臂膀又有什么好处?
况且到时州府来人,一旦东窗事发,也逃不过满门抄斩。
江修晏也觉得其中必有猫腻。
他觉得张县令是有问题,但此事的元凶恐怕是另一伙人或者妖。
前天张县令得知镜阵被毁,也勃然大怒,严词要求守夜署与两扇门严查凶手,尽快将其捉拿归案。
但江修晏与江华都没有当一回事。
严查凶手,尽快捉拿。
说得倒是简单。
做起来却要江华以及一众守夜人与捕快焦头烂额。
江修晏对此置若罔闻,专心体悟宗师境的体魄与实力。
经过反复修习血煞功,运转大周天,他总算再次寻找到体内血煞与琉璃火的平衡,越发熟悉新境界,并且将三部刀法与宗师境界融会贯通。
不过突破宗师境一事,他并没有告知江华。
总捕头没有跟抬棺鬼交过手,不清楚它们实力,只知道江修晏超度了众鬼,却没寻到张小姐尸身。
江修晏只道抬棺鬼与老猿妖相差无几。
毕竟一个小小守夜人,背后又没有靠山,仅凭自己天赋突破宗师,实在有些惊世骇俗。
难不成要他向江华解释。
他江某人体质特殊,凭借几盒三炼补血丹就突破常人尽其一生都可望而不及的境界?
这显然很难叫人信服。
而且暗中有人窥伺,他不能保证一旦自己实力暴露,幕后黑手会做出什么反应。
可是他不知道。
悬车县里有个人一直对他了如指掌。
别院。
槐树下。
江修晏给自己沏了杯茶。
嗅着碧茶清香,他掏出怀里最后一盒三炼补血丹。
【发现锻体境丹药三炼补血丹,是/否花费壹佰杀业进行杀业演化】
看着最后一百多杀业。
江修晏狠下心。
滔天杀意如约而至,血幕潮水般涌来,淹没他眼前的一切,包括他手里的丹药。
血与杀气波动转瞬即逝。
血幕退去刹那。
他的鼻腔灌进一股浓郁药香。
比之先前的三炼补血丹,浓郁了不知多少倍。
药香也纯粹许多,不像补血丹那样数十味药杂糅,闻起来虽香,但闻久了有种难以言状的紊乱感,仿佛许多味香料被强行混杂在一起,主次不分,没有任何秩序可言。
【还阳三魂丹,宗师境丹药,丹方相传为小龙虎山第九代天师所制,以小龙虎山上七曜还阳草作引,辅以龙嚼丹参、魍魉秋、金盖草三味固魂药,设三十六臣,七十二辅,合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以三花丹火烧制,有固阳正魂、破除魔障之用,常为小龙虎山外山弟子用以突破及稳固境界,出炉时药香凝为龙虎,聚于山巅相斗,故又称“小龙虎丹”,一日一食,过盈则亏】
江修晏心念操纵墨字散去,打开手里的丹盒。
一股药香如龙腾飞而出,将他笼罩。
他深吸一口气。
耳畔犹如有龙吟虎啸。
木盒里原先装着三颗丹丸,经杀业演化以后,三元归一,只剩一颗指甲盖大小的丸子,通体棕黑,表面有神似龟背纹的黄褐丹纹,乍一看不像丹丸,更像出自名家之手的木质工艺品。
江修晏捻出丹丸。
还阳三魂丹甫一入手,他便感觉脖颈间一阵冰凉,顿时心里暗笑。
低头一看。
果不出他所料。
一抹碧绿在他脖间游动。
两点黝黑米粒直愣愣盯着他手里的丹药。
蛇信一探再探,尽显憨态。
这条青蛇是江修晏从顽童手中救下的。
刚开始小家伙浑身鳞片翻飞,血肉模糊,出气长进气短。
他还以为救不活了。
没想到,贴着他身子休息一路。
青蛇气息竟平稳了起来。
这两天直接赖住他不走了。
伴随青蛇温吞爬上臂膀。
江修晏眼角黄光一闪。
这里有妖气!
对于拥有望气钱的他眼里,青蛇真型毕露,身上青烟萦绕,丝丝缕缕的黄光如剪头般悬在它头上。
赫然是只蛇妖!
但又不尽然是妖。
它与张小姐一样,都有“命格”:
【西郊之蛇,求仙之妖,百载不见仙缘,甘愿餐露食松,无事于天地万物,乃至妖魔鬼怪,恶人善人,积善者自有余庆,成仙之道,就在脚下】
这是一条求仙的蛇!
江修晏想起周遭妖魔势力中的青娘娘。
根据江华所言,似乎就是青鳞蛇化妖,不喜血食,不伤万物,日夜效仿仙人餐风饮露。
想到这里他目光古怪。
这只憨货,该不会就是大名鼎鼎的“青娘娘”吧。
青蛇却没感知到青年的目光。
它正努力瞪大一双米粒眼儿,痴情凝视面前的龟背纹丹药,垂涎欲滴。
但江修晏没有动作,它也没有抢。
只是望久了,渴望极了,才回头可怜巴巴又憨头憨脑地回望江修晏一眼。
好像在问:能给我尝尝味儿嘛?
求求你了??·??·??*????
江修晏被它模样逗笑了。
抬手掰下三分之一,喂到它嘴边。
青蛇张嘴咽下,闭着眼用鼻端摩挲他手背片刻,摇头晃脑地游回他怀里,寻了个舒服位置,头尾相衔,美美睡去。
江修晏笑着摇摇头,颔首吞下剩余药丸。
反正以他如今境界,一次吞服一整颗药丸也是浪费。
他早就实验过,服用三分之二颗丹丸,便足以维持他修炼一整天。
丹药入口即化。
熟悉的滚烫在他口腔爆炸。
仿佛饮了一口翻腾岩浆,烫得他直翻白眼。
不过炙热过后,取而代之的是温润——丹液沿喉道流进经脉,流遍全身,浸润他体内的武煞。
好像泡进温泉里。
他舒服得忍不住呻吟一声。
爽!
怪不得前世那些小情侣恋爱时,每每女方身体不适,男方总建议她们多喝岩浆,原来喝岩浆这么舒服。
他运转血煞功,让猩红武煞疯狂吞并经脉里的丹力,体表血气飘飞,却全无凶煞之意,反而有股香火味道若隐若现。
此时的江修晏端坐槐树下,闭目运功,如同悉达多悟道于菩提树下,赫然如神明金身,刚正庄严。
江修晏感觉自己如坐供桌之上。
受万民朝拜,香火喧天,神佛敬服……
但这种意象昙花一现,弹指而灭。
他砸吧哑巴嘴,无奈睁开眼,心中回味无穷。
不过他也没怅惘太久。
毕竟他有杀业,未来必然以杀业成圣,杀妖杀魔杀鬼杀怪,杀天下还杀之人,还人间一道乾坤朗朗。
说到成圣成神。
江修晏突然想起江华说的第三件事。
他说最近城内流传一个说法,县城附近有山神庙非常灵验,有大胆百姓躲避守夜人与兵丁巡查,绕过妖魔踪迹,前往参拜,有求必应,人人号为“山老爷”“青天山神”。
江华怀疑这又是邪庙淫祀,想要查处却总是找不到庙宇位置,就见拜过庙的人都浑浑噩噩,不知是有意无意,压根说不清楚庙宇真实位置。
无论两扇门如何威逼利诱,都撬不开拜庙者的嘴。
只说是一座小庙,里面供着山神爷,似乎存在了许久,有兴旺香火痕迹,只是不知为何中落了,逐渐荒废。
现在才被悬车县百姓发现,重新信仰。
江华也知道青年事务冗杂,张小姐都还没有找到,又几经恶斗,想必已经精疲力尽,因此不敢让青年负责此事,只是叫他留个心眼,有时间便关注一二。
江修晏自然应下。
不过他想得更深——先前他在城郊废弃仓库毁过一只“毛神”神龛,那毛神据说就曾是一位山神,如今悬车县附近突然出现所谓的“山神庙”。
两者之间必有所关联!
他有心去探查那山神庙。
只是江华所料不错,现在他的确分身乏术。
有太多事需要处理。
虽然他体内武煞已相当于常人一甲子之功,但他仍不满足。
这两天一有时间便四处找寻功法与妖魔踪迹。
可惜一无所获。
到手的几部剑法拳法也是歪瓜裂枣,甚至不被杀业认可,无法演武。
江华批了三天休沐。
江修晏也无事可做,索性坐在槐树下继续修炼血煞功,运转大周天。
这一练,便是一天。
……
云翮飞尽,夜幕吞天。
点点稀星攀上天穹。
江修晏吃过晚饭,远望西山山肋,练起黄沙刀法,动作平缓,以缓解腹胀感。
一部刀法还没练完。
一道人影掷攧闯进别院,见着江修晏,张嘴刚想说话,却差点被门槛绊倒,手忙脚乱好容易才站稳。
江修晏收刀,蹙眉看着他。
来人是巡夜的秦老黑。
只见他板黑粗脸上汗涔涔,似是一路奔跑过来,喘息粗重。
江修晏也没急着问他。
等他喘匀了气,才慢悠悠张嘴:“老秦,又哪里闹鬼了?”
“嘿!”
秦老黑朝他竖起一个大拇指,“江公子真是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料尽天下事……”
“得得得,快说正事!”江修晏知他话意挑起,如大河汤汤流之不尽道之不绝,连忙打断他。
“哦哦,江公子还记得前几日的翠莺楼否?”
“晚上那红楼的老鸨找到守夜署,说是翠莺楼又闹鬼了,许多人同时听见鬼哭,似乎还有一个歌姬中邪了,哭喊着要找您救命。”
“据她说,方才休憩时做了个诡梦,梦见有人吹哨子,有一个穿大红袍的女人,突然掐住她脖子,要把她活活掐死在梦里。”
“幸好她逝世的祖母托梦。”
“抚着她的背,告诉她悬车县里有条龙,只有那条龙能叫出掐她脖子女鬼的名字,救她一命。”
“我们左思右想,结果这歌姬直言道,悬车县里不是只有一条龙吗,正是江公子您呀!”
两人在这边交谈。
却不料盈翠楼阑干间,一道影子着眼于盈翠楼的某一雅间。
一股晦涩气息笼罩着他。
不知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