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华阳门内外,火光缭乱,硝烟稽天,令悬车县上空的乌云变得更加深厚,天地间愈发晦暗。
江修晏回望一眼,眼瞳即刻被映红。
直觉告诉他,华阳门火势绝对与雾中的抬棺鬼,以及方才的崩响有关。
它们到底干了什么?
江修晏心生疑骇,手中飞鱼刀乱了章法。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等他修正心态把握回节奏。
氤氲迷雾中突然传出一阵窃笑声,如同夜枭厉啸,尖锐哀厉,像根针一般狠狠扎进江修晏的耳膜。
“嘶!”
江修晏倒抽一口凉气,精神恍惚。
呼!
一道阴风扑面而来,冻得他鼻腔生冷。
江修晏强迫自己振作精神,双眼刚聚焦,就见一只乌黑拂尘尘染满血迹,朝他劈头盖脸打来。
“我身如琉璃明王像,行者不动如山!”
五心观天拙火定,行者入定,明王化身,如如不动!
琉璃火塑出玉净瓶,重新笼罩江修晏。
他自信宝瓶坚固,对袭来的拂尘置若罔闻,反手一刀劈在张小姐的掌心上,发出“铿锵”铮鸣。
张小姐长姣的指尖火花迸溅。
这是一具铁尸!
就在江修晏仗刀较力张小姐时,拂尘终于打到。
噗嗤。
拂尘如一道匹练般甩在琉璃火宝瓶罩上,阴气触及正道琉璃火,燃起一簇簇火花,蔓延到拂尘上。
呵。
雾气当中的鬼道人叹出一口灰烟,拂尘似阴蛇盘绕抖灭火花,粘住阴风,又朝宝瓶打来。
可一不可再。
一下又一下,叔可忍,婶不可忍!
江修晏搬腰正刀,武煞如龙,从背脊涌上两肩,眼神坚毅,有如不动明王像睁眼巡视人间。
飞鱼刀斜锋而出。
斩浪刀:
截流!碎礁!滔天!南无墟!
一刀重过一刀,如滩头涌浪,海口奔潮。
重刀索命,只要被斩中一下,后续三刀绝无可能避开。
这是以势压人,一力破十会。
眼前鬼道人便深陷如此尴尬境地。
它用拂尘勉强扛住截流,但江修晏飞鱼刀已经接上下一刀。
斩!
血光取代琉璃火。
武煞沿他窍门缥缈。
先一刀斩断道人手中拂尘,再一刀斩开它胸膛。
最后一刀南无墟,照着鬼道人空门大开的脖颈劈下。
结果是“当”一声砍在一只铁烟管上。
抬棺匠乌青的脸上全无表情,眼角渗出阴气,另一手攥着一缕阴风,砸向江修晏。
江修晏早有防备,怒哼一声,飞鱼刀变式——
诡刀黄沙!
第一刀,禁刀!
刀锋变劈为削,借力打力!
锵!
又是一簇火花亮起,转瞬即逝。
他吐出一口浊气,暴退几步,正想歇息刹那。
现实并没有给他休息时间。
更多鬼影搅乱雾气,朝他扑来。
果然,以他如今状态,同时直面两位宗师境,还是太过勉强。
深吸一口气。
江修晏腰眼发力,体内武煞如下山猛虎,遵他指引扑进手腕。
秋风刀!
百雀!
无常!
刀光如暴雨梨花,绽放杀意莲花,直接逼退四方攻势。
趁这几息空档。
江修晏掏出一盒丹药,仰头吞下。
还阳三魂丹入喉,即刻化作一道丹液,炽烈无比。
他感觉自己吞了口岩浆,喉咙仿佛被烫穿了。
但痛意未及涌进神经。
轰!!
血煞功疯狂自主运行起来。
猩红武煞迅濑澎湃,生于丹田,流经心头,最终汇聚一点,冲破他体内某道隔膜。
血煞杀伐,洞开天门!
宗师境,成!
呜。
江修晏呼出浊气,感觉身体里藏进一个巨灵神。
武煞海纳百川,猩红气流在他体表浮踊。
“今天,就让我来超度尔等!”
心念被拖进雾气的白成华等人的安危。
江修晏不及体验宗师境实力,打算速战速决。
他再度扬刀齐眉,正好对上卷土杀来的鬼道人。
倒腕挥刀。
血煞涌出,涂红了刀脊。
秋风刀,无常!
刀势如出闸猛虎,径直斩开蓊鬲雾气。
锋刃破开鬼道人胸膛,伤痕嗤一声喷出灰黑阴气,仿佛血液飞溅,融进雾里。
江修晏得势不饶鬼。
百雀!百雀!百雀!
两尺长刀恍然如骤雨,每一点刀光都有截流断石的威势,全数落在鬼道人身上。
刹那之间。
道人周身喷出无数灰烟,竟如漏气皮球一般瘪成一团,瘫在地上不再动弹。
此时张家小姐的指甲与抬棺匠的烟管才匆匆赶到。
“来得好!”
江修晏吐息如龙,筋络中原本因硬抗张小姐一掌而滞淀的气血迅速升腾、活跃,融进血煞,附上妖刀。
被血煞笼罩。
妖刀更显妖气。
斑驳红光像是江修晏血管延伸,妖冶而危险。
刀光从白变红,速度更快,更凌厉。
面对张小姐比钢铁还硬的指甲。
江修晏没有硬碰硬,而是屈身低肘,秋风刀以低矮姿势挥出。
杀魂!
妖刀闪烁,切下一角衣袖。
柔中带刚的力道推得张家小姐趔趄。
铁烟管接踵而至。
江修晏“哈”一声吐气,刀上血光激荡,换快刀为重刀,截流!
当!
宗师境的力量,自然与他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刀竟直接劈飞铁烟管。
顺带震断了抬棺匠一只拇指。
一刀既中,后刀再进。
如大浪之势,铺天盖地。
南无墟!
回刀染血,将抬棺匠劈得四分五裂。
这才是悬车守夜署三大刀法的真正威力!
但还没等江修晏松劲。
只见大雾中,众鬼抬起被他砍倒的抬棺梁,鬼哭狼嚎起来。
抬棺梁上粘血的山石吹出阵阵阴风。
仿佛给抬棺匠与鬼道人泵了气。
两道鬼影歪歪斜斜站了起来,体表虽然还有坑洼刀痕,但身上阴气更重,更凶厉。
不仅如此。
山石的缝隙涌出丝丝缕缕的黑色煞气,聚成四个大鬼,两黑两白,俱着丧衣,戴高筒帽,满脸像纸人一样煞白。
白丧衣大鬼左手哭丧棒,右手分别是一个笙,一个埙。
黑丧衣大鬼右手索魂枷,一个持锣,一个拿鼓。
四个鬼影甫一出现,就绕着山石哭丧起来。
敲锣打鼓,吹笙响埙。
一阵鬼音靡靡。
江修晏正与重生的鬼道人与抬棺匠交手,一边还要提防身后张家小姐的杀招。
一个不慎。
被凄哀鬼乐涌入耳蜗。
像鱼钩般勾住他的魂魄,用力撕扯。
他心头忽然沉甸甸,多日以来积累的负面情绪一股脑涌出,悲恸、无助、绝望、焦虑、自我怀疑……
我该放下刀引颈就戮……
不要再作困兽之斗了,我已经累了……
仿佛有人俯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倦意遮蔽他双眼,种种恶念牵住他的心,他的臂膀,封锁了他的筋脉。
武煞不再奔涌。
心中热血也逐渐凉了。
就在此时,他胸前燃起一道暖意。
太清玉种泛起和煦微光,内部有仙人虚影涌现,端坐他胸前,抚琴发长嗟。
人世俯仰已千年。
婆娑世界,未见正神,怎可认凄凉?
琴声蕴藏正道神力,荡漾空气,不仅震醒江修晏的灵魂,还向外蔓延,山崩倒海地淹没四鬼的丧乐。
“妖孽,安敢乱我心神?!”
江修晏回神,险之又险地避过张小姐的香拥,疯狂运转拙火定。
“我身有琉璃光,明王证我心魄!”
三朵拙火定肉身。
稳固魂魄。
紧接着他错开脚步,侧身让过烟管,一刀逼退鬼道人,掏出铜玺扔向抬棺众鬼。
“泰山府君在此!”
泰山府镇煞慑邪!
一抹神光闪烁。
厌胜印直接定在虚空。
一袭红袍现世,怒目圆睁,扫视面前众鬼。
“妖孽竟敢乱世,吾奉府君律令,为尔等点卯!”
漆黑的判官笔点按生死簿。
红袍大判,判决阴阳生死因果!
空中铜玺伴随判官笔一同落下,重重印在抬棺梁间的山石上。
期间抬棺的鬼影疯狂嚎哭,被山石控制着扑向铜玺。
眼看着它们的手即将触及铜玺,将其击飞。
判官虚影连连动笔。
生死簿上飘出墨迹,凝聚灵力,如绳索般捆住每只扑向铜玺的鬼影。
最终。
厌胜印落下。
江修晏一刀晃开铁烟管,再次砍倒鬼道人,目光移到浓雾深处。
他看得清楚。
铜玺落下的刹那。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刻刀,在山石上瞬间雕出几个字:
泰山镇伏魑魅石!
咔嚓——
山石眨眼间步了方才抬棺匠的后尘,四分五裂。
【你摧毁了宗师境魑魅石】
【此山石本为……】
山石碎裂瞬间,抬棺鬼影全数炸裂,化作乌黑阴气,到处纷飞。
抬棺匠也愣住了。
它仿佛一只被截断了傀儡丝的木偶,僵立在江修晏面前。
江修晏扫了它一眼,不急着超度它。
只是浑身武煞奔涌,秋风刀披风而出,吹散另一处的雾气。
里面倒了一地的马匹与人。
江修晏回手扬刀。
截流!
血光化月,截起一颗头颅。
抬棺匠被他超度,浑身荡漾阴气,直愣愣倒在地上。
两道扑腾声同时响起。
江修晏扭头,发现张家小姐也倒在地上,面容重归婑媠。
没时间搭理她。
青年跑到商队众人身旁,逐一探他们鼻息,感知到呼吸后才松了口气。
还好。
商队人马都只是昏了过去。
江修晏又走回张家小姐身边,歪头看了她一回,突发奇想,拿出望气钱对着张家小姐摩挲。
一道暖流涌上眼眶。
墨字如约而至:
“替命之人,天亦怜之,原为贵家女儿命,理当享尽荣华,终为大将军之母,难料世事无常,身受逖听远闻咒,为人去舌,取三魂之幽精炼做山妖古笛,虽历经生死磨难,如遇贵人,即可封神。”
江修晏看完墨字,眉头微蹙,心生古怪。
这张家小姐不似正常妖魔鬼怪,望气钱居然能显现她的命数。
“命数”是生人独有的。
但凡妖魔鬼怪,都是脱离轮回、不入阴阳之路,丧失“命数”的存在。
因此他往常也用望气钱看过妖魔。
除了暗沉的妖气鬼气,没见过如此详尽的解释。
而且望气钱称张小姐为“替命之人”。
她替了谁的命?
什么是逖听远闻咒,以至于有人割去了她的舌头,取了她的魂魄,炼制成山妖古笛?
江修晏想起第一次遇见张小姐时听见的哨声。
或许那就是山妖古笛。
他俯身打量女子精致的脸庞。
只觉得她身上谜团越来越多。
不等他继续细想。
张小姐猛然睁眼,红唇嗫嚅片刻,起身一巴掌拍向他的脸。
“等等,张小姐,我可没动过你身子。”
江修晏拿刀背架住她的掌心,高声陈述自己的清白。
然而张小姐并没鸟他。
两三巴掌胡乱把他推开,转身冲进山林里。
江修晏愣神片刻,提刀刚想追过去。
不料一旁的白成华等人,咿咿哎哎地醒了过来。
江修晏再回头时,张小姐已不见踪影。
叹了口气。
他向白成华等人走去。
与此同时。
华阳门的火终于被扑灭。
一队兵丁结成小鱼鳞阵,快步朝江修晏方向移来。
领头的正是国字脸的黄勇。
……
两道城门外,两伙人与妖魔鬼怪战得正酣。
其余两门却安然无事。
只是附近山上又无声无息多了几座庙。
庙里依旧供着面目模糊不清的泥像,一只香炉,一张供桌,一只蒲团,简陋得乞丐都不忍直视。
就在江修晏破开天门的那一刻。
有道倩影造访了其中一座庙。
她前脚刚踏进庙门。
庙里的神像如有神明降身,悠悠睁开了眼。
无形山风鼓动,直将倩影推进庙里。
庙门轰然关闭。
也不知道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久以后。
庙门上被一道青芒破开一个窟窿。
一条满身血迹的青绿小蛇沿着门洞钻出,吐着信子,有气无力地往山下爬去。
县令府。
张县令把玩着桌上瓷器,忽然狞笑一声。
“什么玩意儿,也敢动我的庙。”
然而他嚣张并未持续多久。
他像是感知到什么,五指猛然捏碎瓷器,霍的站起身。
脸上狞笑已尽数扭曲。
“到底是谁,谁毁了我的镜阵!”
“我要把你抽筋剥皮,拆骨碾肉!!!”
县令的咆哮无人听闻。
同样青蛇蜿蜒爬下山也没人知晓。
它虽然成功从野庙里逃脱。
然而那神像给它施了个诅咒。
正如人有五衰,妖魔也有三劫。
天劫,地煞劫,生劫。
神像的咒,让它应了生劫。
青蛇浑然不知自己大劫将至,温吞地爬到土路上,蛇信感知到空气中水汽最为充沛的方向。
它朝那边爬去。
下了水,它就能一路游到西郊。
可还没等它下水,几个顽童发现了这边有条青蛇,都兴致勃勃地捡根木棍,向它走来。
顽童无心。
刚好契合大劫施为的主体。
于是木棍一下下戳在青蛇身上,挑落了许多如翡翠般的鳞片,鲜血汩汩流出,湿润了青蛇身下的泥土。
青蛇原本就奄奄一息。
哪还撑得住顽童的木棍挑拨。
没几下就出气长于进气,眼看着即将魂归天地。
恰在此时。
一个青年仗刀骑马经过。
望见此处情景,立即驱离了顽童,下马抱起将死的蛇。
青蛇入怀,鲜血顷刻洇透了他的内衫。
然而青年视若无睹,只是抱着蛇,上了马,“架”的一声驱马奔行。
他眼角有墨字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