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三十纹银”,其实是张县令给江修晏的报酬,代价是要他搬运张县令女儿的尸体,拉进深山,埋进风水局里,镇压尸煞。
谁料一行人抬棺出城,最终只回来他一个。
张县令问及女儿尸体,他也一问三不知。
县令勃然大怒,张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将他下进死牢。
可即便如此,消失的女儿尸体与抬棺人们,依旧成为了县令的心腹之患。
上一个江修晏两眼翻白说噶就噶。
只给现在的江修晏留下一个烂摊子。
时间很快来到第二天清晨。
江修晏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不知那个牢头是否如约而至。
直到快接近晌午,他肚子饿得咕咕作响。
王牢头这才姗姗来迟。
他打开牢门,挥手让江修晏出去,却没解开镣铐。
青年只好一步深一步浅地走出去。
借助两边火盆,他发现王牢头背后还跟着一个男人。
此人身着黑色大氅,面容肃穆,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角色。
“想必官爷就是王牢头口中的“江捕头”吧?幸会!”江修晏装模作样地拱手。
江捕头却没接他的话茬。
只是上下扫视他一番,眯着眼道:“你就是王豹嘴里大放厥词的家伙?还挺年轻,却喜欢胡言乱语,叫什么名?”
“不才江修晏。”
青年依旧不卑不亢。
捕头目光在他身上巡弋。
不一会儿,冷哼一声:“本官无需你算命,接下来我问你答。”
“但凡有一句假话,你就不止是不才,还要进棺材!”
说这句话时,江捕头两眼一眯。
江修晏顿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浓厚的血腥味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所幸这股气息弹指而过。
不等他喘匀气。
沙哑声音再次响起:
“首先,我想知道那三十纹银的去向。”
“城外十里道旁,近城门三尺,从左往右数第三棵杨树下,有只椭圆石子作标记,深挖两尺。”江修晏不假思索。
钱和命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
江捕头一招手。
王豹即刻转身离去。
不久,他捧着一个布袋回来。
“如何?”江捕头睨他一眼。
“三十纹银,切切实实。”
王豹说着,解开了布袋。
霎时,白花花的银子照得牢里所有人目眩神迷。
“你还算实诚。”
江修晏两眼一转,躬身道:“在下从来没得过这样一笔银子。”
他想借花献佛。
出乎他意料的是,江捕头冷笑几声,仿佛对这晃眼的银两十分不屑:“该是你的,我一分不会多你,一分不会少你,如若你真能解决此事,不仅还你这三十纹银,我另有加赏!”
江修晏心下诧异。
原以为这帮人蛇鼠一窝,不分黑白,没想到这位挺有原则。
“接下来的问题是,抬棺当天发生了什么?”
江修晏就知道他会询问此事,当下思索片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实际上他已经向张县令交代过。
那日原是个晴天。
张县令不知从何得知他命格过硬,派人送来三十纹银,威逼利诱,要他替女儿抬棺。
县令女儿是跳水死的。
据说在外面找了个野男人,年方豆蔻就怀了那男人的种。
张县令知情后大怒,斥责她辱没家声,让她供出野男人的身份与住处,想捉来活剐。
谁知县令女儿对其情深意切。
县令追逼过急,他女儿一路逃窜,最后眼见无路可逃,一头直接栽进城外谷河。
尸体捞了三天。
听说捞起来的时候已经涨大数倍,活生生变作巨人观。
因此装她尸身的棺木都比寻常棺材宽大许多。
出殡前,县令还不知从何找来一个老道,请来一位闻名十里八乡的抬棺人。
道人在张家宅院摆八卦,设法坛,纸钱烧得焰火冲天,最后说是张家小姐被亲父逼死,心怀怨气,咽里一口殃气无法散尽,化成了阴水鬼煞。
需要设子母棺吞黄符制煞,以棺镇棺,压住张小姐冲天的怨气。
然后寻来十六位硬命“龙虎”(即命格硬身份贱之人,能耐煞气),前九后七,在那位抬棺人的带领下,抬棺进山,埋进提前设好的风水局。
道人说,只要尸身填进九沟散煞局,以九条沟渠流水消磨怨煞,则张家与悬车县无忧。
不过想法虽好。
但天命难违。
当他们抬着棺木走出城门,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他们每往前一步,则乌云厚一层。
直到走上十里道。
霎时间电闪雷鸣,骤雨疾风。
所有抬棺的民夫都吓得不知所措。
可抬棺人却不许他们后退。
道人也说,这口棺一旦出城,不能回头,也不能落地,必须一气拉进风水局里。
张县令的管家更是大把撒钱,承诺埋棺之后每人再给七十纹银。
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听闻事后又有银子拿,包括江修晏,众人都心不慌了,手也不抖了。
一路顺利抬进城郊。
雨势看着也逐渐变小。
有人就说这是送行雨,是祥瑞,预示他们这趟一路顺风。
众人还没高兴多久,谁知风雨间蓦然飞出一对乌鸦。
所有人阻拦不及,让它们一头撞死在棺木上,当场血肉飞溅,漆黑的枣木棺材都被涂红了。
道人大惊失色。
只是事已至此,路也走了半程,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故此他与抬棺人用纸钱开路,硬着头皮带领众人继续前进。
江修晏待在队伍末尾,吓得胆囊都缩住了。
他本想弃棺而逃,一则贪图即将到手的上百纹银,二则惊恐张家人秋后算账,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没跑成。
可事情还没完。
接下来又是杜鹃阿啼,又是野狗哭棺。
最后路边竟有几棵老树根须尽断,“轰”地倒在众人前方。
老树拦路,必有命负。
众人实在吓得不行。
都嚷嚷着要退钱弃棺。
这时候,随队的张家家丁终于露出獠牙。
十来把长刀抽出,架在抬棺夫们的脖颈上。
管家悠悠发话。
他们要么抬棺进山,还有钱拿;要么被刀逼上去,最后全家都给小姐陪葬。
众民夫手无寸铁,为保家人性命,只好答应继续走。
走之前道人取来求路香,点燃了插在倒下的老树边,希望四方鬼神庇佑,吃完三柱香,给他们开条活路,敞个活门。
可不知是张小姐怨气太大,还是鬼神们不领情。
总之香烧了一会,众目睽睽之下竟烧成了“两短一长”。
有道是“人最怕三长两短,香最忌两短一长”。
这是断命香。
代表前方杀机四伏,四方鬼神都留不了活路,不愿收这口香火。
不过老道与抬棺人也无可奈何。
刀把子还架在脖子上。
他们纵然知晓往后更加凶险,也只能认命。
众人跨过树干,小心翼翼往前走。
结果棺材终究没送进风水局。
一场山体滑坡,埋葬了除江修晏以外的所有人。
青年落在末尾,腿脚又快,侥幸捡回一条命。
但他也因此被吓得三魂七魄飞散。
匆匆埋了银两,又被不由分说打进死牢。
几经折腾,直接一命呜呼。
“不才也曾向县太爷提及,怎奈他老人家爱女心切,二话不说就把我打进死牢……故此我只得喊冤,吸引王牢头注意。”江修晏舔舐嘴唇,说得口干舌燥。
江捕头听罢,蹙眉思索许久。
等得青年心生忐忑。
也不知他信没信这些事。
谁知捕头再次开口,话锋突然一转:“那你瞧瞧,我最近命格如何?”
这是没完全信他的话,但也没找到多少疑点。
江修晏暗自心定。
凑到捕头跟前,装模作样地打量,手指则藏进衣袖,用力揉搓望气钱。
玉币果真不负他所望。
很快眼膜上跳出一行墨字。
也许是江捕头实力强劲,望气钱呈现的解释并不如昨日描述王豹那般清晰。
江修晏就着字幕,添油加醋道:“恕我直言,捕头您最近心烦气闷,功法停步不前,三天两头丢钱,经常手腕酸痛,脚踝胀痛,出行大伤小伤不断……这是犯了白虎宫。”
“白虎宫……”
江捕头思忖片刻,唤王豹给青年解开镣铐。
“白虎宫并非恶气。”
“白虎主杀伐,又是五行之金,利功名、财运,只要顺其道而行,心怀正念,便可驱池白虎,伏魔除煞,气运通达。”
离了脚镣束缚,江修晏更加自信,侃侃而谈:“不才从小长有一双花猫眼,能看见人身上的些许运势,时准时不准……没有多少神异,但也自信能助捕头破案,包括张家小姐尸身的去处。”
“在下只希望能洗雪罪名,逃过这场死劫。”
他言语诚恳,眼神坚定得像是要……
“本官看你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将就信你一次。”江捕头虽眯着眼,语气却好了许多。
想来偌大悬车县,到处都是守夜人与两扇门的捕快,倘若这青年所言不真,无论如何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随我去衙门罢,明早便着手处理此案。”
捕头说完,负手带头走出牢门。
江修晏先是向王豹拱手,随即跟着他往外走。
临出牢门,他扭头看了一眼牢内秦老黑等人。
众人早已目瞪口呆,都是一脸不敢置信。
江修晏朝他们点头。
他心想,洗雪冤罪后一定把秦老黑那几个无辜的该死鬼捞出来。
他并非这个世界的土著。
做不到视人命如草芥。
坐上江捕头的马车。
一路无话。
到了衙门以后,似是还不放心,捕头又随手指了几个兵丁与小捕快,甚至是杂役,要求江修晏逐一说出他们的近况。
江修晏故意说错两三个,一个棱模两可,另外两个符合实情。
“不错。”
江捕头嘴角撩起,在他看来,这些小人物的近况,江修晏总不可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而且其中有个杂役昨日才加入衙门。
青年三言两语,精确说出了他们最近的情况。
即便有错漏,也十分接近正确答案。
如此看来,这小子是真有本事。
想到这里,他把手按在青年肩上,“如若县令事了,你就进来守夜人罢,不必急着回答。”
“你倘不入守夜人,进两扇门也是好的。”
“这悬车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大家宅院,小门商贩,林林总总,能被人叫得出名的也就那么几个……
城里有县令张家,城外有个县兵常驻,一个张百龄,一个黄勇,就是悬车的半边天。县里第一豪商白家,手握三大商会之一的如意斋,另外两个是庄家的龙门商会,林家的聚宝斋,这三家是悬车的钱库,各有各的强处,看似彼此不合,如若其中之一遭张家打压,那么三家必然合力反抗,同时面对白庄林,就算县太爷也得避让三分。
除此以外,就剩下衙门的守夜署与两扇门了。
我见你是读书子一个,都说“单薄书生不厚命”,你既无功名,又无亲朋眷属,即便懂些玄门秘术,顶多进三大商会作个小掌柜,一生庸庸碌碌,为几两碎银奔波劳累。
倘你还有几分血性,可以入我麾下。当然,县令之事须得解决,否则张太爷怪罪,纵然我有心保你也百口莫辩。”
这么多话一气说完,江捕头也觉得口渴。
他换口气,再次拍了拍江修晏,“好生考虑,以你的胆气与能力,不该辱没于世家。”
江修晏认真思索,片刻后朝他作揖道:“谢江捕头指点迷津,若修晏身上罪名洗清,必非守夜署不入!”
他的确想进守夜署。
听捕头的解释,这似乎是本世界的暴力机关。
加入他们,多少有个正式身份。
他可不想再莫名其妙被安个罪名,不由分说地塞进死牢。
“好!”江捕头点头道:“此后不必叫我捕头,本官江华,说起来五百年前也是一家,你暂时住在左边第三房,到时我再作安排!”
接着勉励几句,他见天色已晚,便没再停留。
绞尽脑汁地暂时捡回来一条命。
江修晏也身心俱惫,几乎连身体都不想冲洗,只想倒头就睡。
推开江华指给他的房间。
里面陈设简单,就一床一桌一柜,顺带两只凳子。
并没什么闷味。
到处也还算干净。
他将自己丢上床。
强撑精神,检查起袖子里的望气钱。
这玉币今日用了将近十次,灵光晦淡了许多。
他推测一天最多能望气十次,并且实力越强的人信息越少,次数用得越多字迹越模糊。
可惜依旧不知道杀业该如何得到。
也许正如它的名字,必须要“杀”……
想着想着,睡意袭来。
青年两眼一合,就这样睡着了。
……
夜下。
月光泄地,秋风萧瑟。
一胖一瘦两道身影把着铜玺,扶着佩刀,步伐沉重地行走在大街上。
两人穿着守夜人制式绣月袍,脸上神色凝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似乎只有发着声音,四周才不那么死寂,他们心里才不至于太过紧张。
“听说县令女儿尸体消失至今,还没找到哩。”
“三更半夜的,可莫要谈及此事,怪瘆人的。”瘦身影呵呵地呼着气,不愿讨论这个话题。
“也罢,反正县里不太平许多,是不该谈起的,不该谈起……”
胖身影嘀咕两声,张嘴又道:“这秋风也是要命,冷得骨子疼,赶明儿去一趟沁花楼,拿酒……”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瘦身影一声暴喝。
“来者何人!”
胖身影错愕地看一眼同僚,发现他面朝前方怒目而视,顺其视线望去,他看见道路尽头有四道高矮不一的身影,背对月亮,正向他们徐徐走来。
然而瘦身影的喝声并未使来人止步,他们反而加快速度,如离弦之箭般冲来。
“大胆!”
胖瘦身影相继拔刀。
宵禁之后,寻常人等若随意出行,可视为妖魔处理。
可惜还没照面。
一股妖风带着腥气,竟生生定住他们的身形。
两个守夜人只能眼睁睁看人影扑来,嘴中惨叫。
来人张开血盆大口。
獠牙刺进血肉,撕开喉管。
惨叫戛然而止。
旋即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此地位于南坊角落,四周无人居住。
因此唯有弦月目睹了这一惨状。
血腥味弥散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