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日头高悬,喊着号子的纤夫胸膛上满是汗珠。
石城渡口一如既往地鱼龙混杂,要在此找一个人,不靠码头帮派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叶南星就是有这种本事。
当乔装打扮做客商的左蝉衣骑着一匹驽马、带着一位身材高大的打手走进码头集市时,叶南星恰好在此卸货。
他踢了块石子儿引起戚决明的注意,而后捂着肚子去找“工头”提前结账。
当四人在石城一座荒芜小院中顺利汇合时,不由得露出会心一笑。
“听说你们打败了黄天鹤?”左蝉衣将脸上的假胡子、黏胶搓下,又解除骨肉易容术恢复原本面貌与身材,“怎么做到的?”
叶南星拉着他坐下,倒了两杯凉茶,笑道: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左蝉衣在山中钻了半天,早也渴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黄天鹤修炼的超二品内功吸星大法不全,真气在左腕经脉待得时间太长,叶兄凭借你那小无相功无物不仿的海量真气确实可以冲破他的罩门。但这并不是制胜之招,只要他不主动开启奇脉秘术吸取他人真气,影响就只局限在左腕。”
“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黄天鹤就算让你们一只手,也足够取胜了。”
叶南星又给左蝉衣倒上凉茶:
“不错,对付如今的我与岚璇,就算让一只手,黄天鹤也能胜。但他胜不过双剑合璧。”
“双剑合璧?”左蝉衣愣住,在万毒谷时叶南星一直在静养,他们不是还没有开始练习吗?
“这是仙剑之能,与剑法无关。”肖岚璇说道,“叶少侠的‘开天剑’乃是七剑之首,其余六剑与他配合都能施展‘合璧’,参与的仙剑越多威力越大。但最多只能使用到六剑合璧,七剑合璧则天下大变,威能莫测却极度不详。我们七剑传人最大的使命就是避免七剑合璧。”
戚决明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密辛,之前葛天冬与叶、肖二人交流七剑之事虽然并不回避他与左蝉衣,却也从未主动解释过。
“双剑合璧不需要练习吗?”左蝉衣疑惑万分,原剧中他们明明在华山练了两年才能完美掌握双剑合璧。
“需要,但运气够好也能使出。”叶南星答道,“只是会有严重的反噬,若不是有两颗药王十全丹,岚璇可能撑不过昨晚。”
运气,左蝉衣腹诽,叶南星最不缺的就是运气。关心了肖岚璇几句后,左蝉衣将茶杯倒扣,背上行囊。
“安然逃出生天就好,细节我们船上再说,当务之急是离开眼线越来越多的云南地界,尽快前往华山寻找第四位七剑传人。我怀疑不死谷已经对她展开了行动,如今处境可能极度糟糕。”
“什么?”叶南星一愣,立刻将手中茶壶放下,“蝉衣何出此言。”
“前天晚上我凭借青木剑强行突围,不死谷却没有急追猛打,甚至没有追派出像样的杜门眼线追踪……”
“因为他们知道了必须集齐七剑……”叶南星一点就通,立刻收拾行囊,“这个秘密除了你和决明,只有其他七剑传人才知道。第五、六剑行踪不明,第七剑目前没有任何遭遇不测的传闻,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第四剑、道空剑主出事了……”
“小雅落入不死谷手中了?”肖岚璇眉头紧锁,抓起越女剑与早就收拾好的行囊跳下床,“咱们现在就走!”
“斗笠!”
“面纱!”
左蝉衣与叶南星愣了一秒,而后相视一笑。
……
“你的佩剑如今落在不死谷手中,一时半会儿拿不回来,不急着将青木还给我。”叶南星将桌面上的青碧仙剑推回给左蝉衣,“而且你已经得到它的认可了。”
“不论是葛老,还是青木剑,都已经认可你了。”
左蝉衣抚摸着青木剑的剑身,叶脉般的纹路随着他体内的建木相真气呼吸,跟着他指尖的移动明暗。
“我不能留它,剑气山庄庄主信物天池水我也一定会亲自取回来。”
左蝉衣将青木剑再次推向叶南星,语气决绝。不等叶南星再劝,他又从行囊中取出一本秘笈、一颗丹药,放在剑旁。
“你这是什么意思?”叶南星皱着眉,声音不自觉变大,引得在船头逗鱼吹风的肖岚璇回头探看。
“我不能跟你们去华山了。”左蝉衣看着《红尘万象神功》与药王十全丹,心中百般滋味交杂,“抱歉。”
“为什么!”叶南星有些失态,按着小桌身体前倾,“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云南,那么多场硬仗都捱过去了,那么多眼线都被甩脱了,如今正是天高任鸟飞的时候!你为什么……”
因为我的修为再次毫无缘由地停滞了。
这个理由左蝉衣当然说不出口,而且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修为停滞的原因了。
因为华山“真假道空剑主”的剧情正是我完全没看的部分。
这个理由左蝉衣更无法公之于众,也无足轻重。
因为某人相邀一见。
这个理由则是无论如何不能泄露的,否则所有事件都会陷入无限的怀疑中。
“因为我……”左蝉衣越过叶南星,给了肖岚璇一个安慰的眼神,“察觉得出你的心意。”
叶南星怔在桌前。
“因为我在你们身边,这十几天来李姑娘和你练习双剑合璧一直进展不佳……”
“左蝉衣!”叶南星揪着左蝉衣的衣领,面红耳赤地小声咬牙道,“你胡说什么!”
“哎呀,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左蝉衣两世加起来可是三十多岁了,早就不再在乎这些青春期的小心思,“我承认自己对李姑娘也有些意思……”
“她叫肖岚璇!”叶南星更加急了,“你怎么总是用这个假名称呼她!好像这是只属于……你的名字……”
听着叶南星的声音越来越小,左蝉衣有些好笑,又有些感伤。
“对我来说,她就是莫女派李依依,是那个带我走入江湖,带我任性妄为的李姑娘。我自愿退出,保留一些美好的回忆也不行么?”
叶南星颓然坐下。
“岚璇有她自己的心思,不是你退出我就能成功的。”
左蝉衣拍了拍他的肩膀:
“立志战胜慕行觞的叶少侠这个时候怎么失去信心了?你不需要因为我的离开特别做什么,只要坚持你自己,李姑娘总有一天会被你打动的。我相信,她的心中绝不只有剑。”
“敢去追自己喜欢的人,你已经胜过了我。”
左蝉衣忍着额角的剧痛,将干瘪的行囊仔细卷好,背在身后。
“我不敢和真拙与李姑娘道别,怕他们一开口挽留,我就再拿不定决心。”
“你就不怕我挽留么?”叶南星苦笑。
“你不会。”左蝉衣弓着腰走到船的另一头,“你是叶少侠,相信山水有相逢。”
叶南星叹了口气,在船舱中挺直腰杆抱拳:
“望君多珍重!”
左蝉衣头疼欲裂,在甲板上几乎站立不稳,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江风,大喊道:
“后会有期!”
肖岚璇猛地起身,江风吹起她的轻纱面巾,露出红润的双唇。
那个背影却已经施展轻功飞向岸边。
“左蝉衣!”
她不是蠢人,如何不明白左蝉衣的意思,可一切挽留的话都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她将手中之物以左蝉衣教她的暗器手法向那少年丢去。
听见风声的左蝉衣微微偏头,伸手接住。
那是一折还未撑开的纸船。
肖岚璇与左蝉衣隔着小舟对视,他的侧脸微微抽搐,最终变成一个相似又陌生的青年,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江畔。
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戚决明才从上游的村庄回来,布包的长棍挑着补给。
“左蝉衣呢?我已经打听到我们所处何处了,这儿是广南西路、宜州南边,再往下行舟六七百里便是梧州,两天后咱们就可从梧州上岸转陆路前往华山了。”
“他另有要事,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叶南星招呼戚决明上船,“咱们也出发吧。”
金纹玄铁棍轻轻垂在地上,四五个呼吸后,又挑起那些物资,飞也似的上船。
“走就走……”
……
六月初三,额角淌血,浑身是汗,一身轻松。
“单刀赴会?”食指转着茶碗的客人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我欠你一条命,与他们何干?”左蝉衣大步流星地走入道旁茶肆,毫不客气地坐在那已经喝了半天茶的客人对面,翻开一只茶碗,给自己倒上。
“哼。”那客人嗤笑一声,等左蝉衣喝下一碗粗茶后再开口,“好不容易彻底甩脱不死谷眼线,不怕又被盯上?”
“是你在渔村码头留下木桩邀我来的。”左蝉衣提醒道,“顾前辈。”
那血红的食指一下将茶碗戳成断面光滑的两半,在油光暗沉的小桌上摇晃起伏。
“我邀请的是青木剑主。”那秀美的眉目中充斥着无边血色戾气。
左蝉衣拍了拍空荡荡的腰间:
“那小子可以走了吗?在下还有急事。”
“走?”顾寻花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夸张地咧开,露出两排鲨齿,“你难道不知道你是药王传人的消息已经被人刻意传出去了?”
“血肉皆为灵丹妙药的药王传人是江湖魔头左蝉衣……”少年袖子在面前一晃,映在顾寻花眼中的已经是另一幅模样,“和我青城派内门弟子唐吉有什么关系?”
血手分江一愣,狭长秀目眯起:
“失去天池水、放下青木剑,甚至舍弃容貌……抛下一切后,还真让你这条小虫入了江……”
“所以。”左蝉衣一甩头,又恢复本来样貌,“只从药王那儿学了一些皮毛的药童,能不能还上这条命?”
“跟我来。”
顾寻花是个自信到有些自负的人,他会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欣赏的一直都是左蝉衣这个人,与他是什么身份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