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春三月，雨蒙蒙，村里的新绿笼在一片烟雾中，淅淅沥沥湿润脚下的土地。
楚景风早早起了床，来到楚世石房门前，轻轻扣了三下门。
“进来。”门内传来声音。这些年来，老人心事重，一贯醒得早。
楚景风推门入内，见楚世石已收拾好了，正安坐在红木案几旁看书。
老爷子身后的墙上挂着副翠竹掩映猛虎图，画里的吊睛白额猛虎毛发蓬松、栩栩如生，隔着翠竹，眼神凌厉。
猛虎，老人，书卷，晨光。这几样仿佛毫无关系的东西此时却奇妙地联系在一起，并无任何违和。
“爹，昨晚这仙物起了些变化。”楚景风趋步上前，小声将昨夜那事儿说了，略去附身一事，只言梦到仙人传法。
“呈我看看。”楚世石接过楚景风早已准备好的两简功法，拆开捆绳，细细阅看起来。
瞧了一会儿，他满脸的皱纹舒缓许多，将那《日昃胎息法》小心摆在一旁，正色道：“以我观之，此法乃是修行正法，这江南地界鲜有『太阳』道统，应是无虞。”
楚世石又拿起那卷《道脉功德经》，目光落到首行，眉头忽地一紧，喃喃念出声来：“临幽明心，归梦通玄。承妙怀真，清静书懿。荣泽宝图，显圣德昌...”
老人的手微微颤了几下，顿了几息，抚平面色，这才看向楚景风，神色无比郑重：“能让凡人步入仙途，此法可通天地造化...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那...”楚景风顿时想起那仙君的模样。
本以为楚世石会说些反对的话，却不想他神色一凛，哑声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祸福无门，各有命数！”
说罢，他双目蒙上了一层冷意，摆摆手，吩咐道：“把你大哥和三弟叫过来。”
楚景风低声应了，走出房门，自去叫兄弟们了。
今日天色不佳，几个兄弟都未出门，不一会儿便又聚集在了楚世石房间内。
楚源柏、楚景风、楚宁萧分列左右坐定。
得到楚世石的授意后，楚景风又将昨晚得法那事简单说了。
两兄弟默默听完，楚源柏眉峰一蹙，提醒道：“这机缘来的忒容易了些。”
他不知附身之事，只道仙人梦中传法，这故事跟话本似的，难免惹人生疑。
本想说“别是什么妖物”，但隐隐又想起天上那些遁光，只将这半句话压了下来。
楚宁萧瞥了长兄一眼，不以为意：“大哥，你也忒多疑，我家祖上好歹也阔过，碰巧得了仙尊垂青，也不是甚么稀罕事。”
他在洞府中见过那巍峨雄浑的三圣像，心中又向往仙道已久，自是对仙人托梦之事深信不疑。
待三人都说完意见，楚世石才轻扣两下桌子，反问道：
“你可记得我那天说的三不允？”
楚景风点点头，搜括记忆，又重复一遍：“不得以大欺小，不得盗婴和跨境拔选，不得私自封授。”
“不错，不得以大欺小，因此钱家现在不能动我家。”
楚世石慢悠悠说完这话，目光扫过三位儿子，却见另外两子脸上均露出疑惑之色。
因为这是一句正确的废话。
但楚景风毕竟心思重，思虑多些，念头一闪，喃喃自语道：“那要是小弟突破了炼气呢...”
家中有人突破至炼气境，那边是炼气家族，那就不是以大欺小了。
“届时，钱家家主怕不是已炼气巅峰甚至筑基了。”楚世石眸光一凝，补上了后半句话。
此时，楚景风串联前后因果，心中顿时雪亮一片，一拍桌子：“他家卖给我家通脉丹，左右都不吃亏。进，可以光明正大直接吞并我家。退，也可以引为外援，防止后院起火。”
楚世石苦笑一声，突然说出句没头没尾的话：“你们本该是修字辈，但我并未按照字辈给汝等起名，便是想着没道脉的种地，有道脉的找个门派拜了，也不搞什么仙族仙府...但那日看到钱家拿来的通脉丹，我一念又起，遂有了如今这些事端...”
他停了几息，叹口气，道：“祸福自是难料，可既然得了仙人赐法，又岂容我等说了算？”
“不过都是挣扎求活罢了。”老人说完，挥了挥手，坐在桌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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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大哥，喝酒。”
黎淮山与楚世石就着张石桌对坐，他站起身，为楚世石斟满杯中酒。
他和同村的陈才福，当初一起追随楚世石参了军，当了他的乡兵。回乡后，楚世石为他牵了媒，安了家，也立了业。
少小离家老大回，如今他们也都被青霜染白了鬓角，成了年过半百的老翁了。
“这酒当真不错。”楚世石喉结滚动，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黎淮山端着酒杯，望着面前这位义同生死的大哥，竟觉得有些恍惚。
“楚大哥，这酒叫若下春，是我前些年在城里买的，一直没舍得喝。”
“哈哈哈，今个怎么舍得拿出来了？”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现在不喝，怕以后没机会了...”
黎淮山是个不怎么会说话的人。
这话刚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对，又不知如何找补，只讷讷闭上了嘴，低头饮酒。
楚世石不以为意，望着杯中那琥珀色的酒液，呵呵一笑，道：“这些年，看似风平浪静，又哪儿太平过。”
“且不说南北两朝征伐不休，便是这江南宗门和世家也是明争暗斗，咱这旮旯地儿不过占了个爹不养娘不管...”
“楚大哥说的是...”黎淮山望向天边，看到那不时闪过的绚烂遁光，尘封的回忆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他似乎又觉得这表情不对，只好将酒杯端平，颇有些促狭：“哎...来，大哥，干了！”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把杯碰了，“乒乓”声响中，烈酒入喉，只觉有些干涩。
“各走各的路罢，好歹不叫楚家绝了后...”他默默想着。
且先教大儿子结了亲，留下后嗣...
这功法的确来路有些不明，他可能会失去两个儿子，但这却是楚家翻身的唯一机会。
小儿子身怀道脉，走的是正经的仙途，便将家中那功法传予他。
“楚大哥，来，吃个茶蛋。”黎淮山的声音传来。
老人指了指面前，几个被茶水煮透的鸡蛋静卧在篮子里，外壳布满了细小的裂纹，呈现诱人的深褐色。
楚世石从恍惚中挣脱，敲了敲蛋壳，笑道：
“淮山老弟，鸡蛋可不能放一个篮子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