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越往雾城去的官道上强梁横行骚扰来往客商,雾城当日就有三四户人家去县衙报官。雾城知县祁英卓升堂问过,即刻派了三班官差,从雾城城门到百花岭一道上一寸一寸地皮翻过去,翻出来五个饿殍来,不是流寇,乃是土生土长的土匪。这几个人都是百花岭上的山民,平日里以捕猎耕种为生,勉强混口饭吃,他们最近聚在一起喝酒时说起城中商户如何如何奢侈富裕,又说起东吁匪盗作乱,就起了那浑水摸鱼的心思。酒乱心智,何况几个人也没啥心智,登时说干就干,找了两张破弓和几根破棍来,挖了几个陷马坑,然后蹲在那山势险要的地方专等独行的马车下手。
不消两三日案子就破了,几个土匪上了枷关进大牢收监。这几人虽出师未捷一遭也没劫成功,却弄得雾城流言四起,祁英卓下了道告示安抚民情,告示顺带赞了两句先来报官的几户,其中恰就少了秦陆二家。
陆元良深夜回府才知道翠料被劫的事,奈何回得晚,料子已经找到了,一块不差。
陆家业大事多,正经事还忙不过来,哪有空再去应付官差,既然没有丢料,也懒得报官横生枝节。不过官衙不查,陆元良却要亲自来审,事发当时在场的人一个一个问过去,全说那女贼是陆简之救的,自己离得远,不知内情。
陆元良觉得奇怪,明明是一路运料,为何就陆简之一个人逞能英雄救美了?
陆元良点名提方槐,把马鞭子浸水,临空一挥,啪一声爆响,比那过年的炮仗还炸耳朵:“你说!”
方槐吓个半死,双唇似两片风中落叶抖个不停,眼瞧着要把事情抖落出来。陆简之从旁边一脚踩在方槐的右脚背上,替他把话说了:“他也没瞧见。”
陆元良跟打量犯人一样瞧他,眼睛眯成一线,迸出一片刀锋似的冷光来:“这么说,就你一人和那女贼打过交道?”
“是。”
“那你说她何许年纪,什么长相,有甚特征?”
陆简之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摸摸鼻子扯谎:“年纪约在十六到六十间,中等相貌,中等身材,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其他嘛,我眼神不好,没瞧清楚。”
“哦,原来是眼神不好,没瞧清楚。”陆元良指着旁边一把椅子,“你过来坐下。”
陆简之不知道他爹要干什么,乖乖过来坐好。
“把鞋脱了。”
陆简之把左脚鞋脱了,提起脚,狐疑道:“爹你干什——”
“眼神不好是吧?我替你明目!”
鞭子一抖,鞭稍准准地卷在陆简之足底主肝的太冲穴上。
一声响彻天际的惨嚎,陆简之和方槐这俩难兄难弟你瘸左脚我瘸右脚相互掺扶着回了房。方槐顾不上自己脚背肿胀,拿来云南白药要给陆简之擦擦,被陆简之一脚蹬出去了。
方槐滚出去后,陆简之自己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半宿就是睡不着。窗外月明星稀,洒一地幽幽银辉,他翻身批件外袍,拖着只跛脚走到书案前坐下,又从案首一本《工程做法则例》内页中翻出一张小像、一张纸条、两截断簪。
小像已经画好,画中女子蛾眉曼睩,仙姿佚貌,但神情冷淡淡的,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倨傲感。陆简之在丹青上也有些天赋,仕女图尤其精妙,时常有些得意之作拿出去炫耀,不过这幅瞧来瞧去总觉得画得不好,不像,比起白天那个贼婆娘少了几分的……灵慧。
陆简之把那簪子捏在手心,恨得牙痒痒的:明明是个大‖麻子倭瓜脸,我画成这样,官府还怎么抓人?
他提笔要点几颗麻子,那画上美人一双明眸却像是瞧着他似的,含怒带怨,他又舍不得了,把笔放下,看那字条。字条上只有一行娟秀小字,“西城门外无根坡北,白布为记”。
字这么好的女子陆简之从前也见过一个,秦溱。
秦溱从小习字,拿筷子前就会拿笔了,各家书法都学得入木三分,不过她脾性泼辣,自己的字就像男子一样雄浑,丝毫没有那闺阁女儿的娇柔巧慧。这字条上的字就不一样的了,笔法纤巧,飘逸清秀,那末笔还故意坏心地一勾,跟个小爪子似的挠得陆简之心痒难耐。
中途劫车又留字还料到底是为了什么?天底下还有这种损人不利己白开心的事儿?
陆简之是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一个老大爷们儿就坐在桌前对着一张画一行字害了一整夜的相怨相思。
雾城城内有二处最热闹的商街,一处在府衙附近繁华地带,已有数百年的风霜,街上商铺茶楼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一处在城隍庙附近的天光墟,乃是近几年新建的,为城内翠商专造,两条街上百十来个铺面全是营翠的,街上游玩的旅人不多,全是冲着翠料而来的南北豪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