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者跟在马车旁边,言谈毕恭毕敬。他个头不高,面色黝黑,皮肤存存皴裂宛若一张枯树皮,但偏生两个小眼睛却透着狡狯之色:“哪里,如果不是临走时少爷监察,怕是小老儿在翠行多年的名声都要尽毁了。”
王森乃露肩作玉坊几十年的老伙计,走腾越到雾城这一道少说也有上千遭,是陆元良最器重的左膀右臂。陆简之拉住缰绳让马走慢点,笑道:“选料运料一直都是我二叔在管,他在京中办事未归,我爹又事务冗杂走不开才叫我这个愣头青跟着,我皮毛都没摸着哪里懂,不过仗着没皮没脸浑说几句,三爷你可别见笑。此事明明是你谨慎才免了一桩风波,跟我有什么关系?有功该赏,有过该罚,你有功,我回家自会跟我爹说的,放心就是。三爷你年纪大了,走这么急对腿脚不好,还是快回车里坐着。”
王森一路小跑,面色潮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子,闻言一颗悬着心终于放下来了,点头哈腰,退到后面一辆马车边上上了车。
王森一走,陆简之对身侧的方槐道:“你掐我大腿干嘛?”
方槐方才一直把脑袋撇向路边,此刻回头,鼻孔喷气:“我憋得慌!”
陆简之莫名其妙:“你憋得慌你掐你自己去,掐我做什么?”
方槐道:“掐自己疼!”
陆简之把缰绳一抖,怒道:“反了教了!你是少爷,还是我是少爷?”
骏马得讯加快脚步。车身一抖,方槐没坐稳差点从车辕上栽下来,抓稳车壁,气呼呼的:“你我都不是爷,后面那个老的才是爷呢!”
陆简之瞥他:“你有话说?”
方槐双手抱胸,面孔朝天:“有!那事明明是他拦着你我不许验看,怎么就成他明察秋毫了?我自打跟着少爷还没受过这等鸟气!不是说有过当罚,他刚愎自用瞧不起少爷和我,就该罚,重重的罚!”
他闷了一路上原来就因这事赌气。陆简之哈哈一笑:“罚是该罚,不过将功抵过,也就算了。”
方槐问:“哪来的功?”
陆简之敲他脑袋,跟敲木鱼一样啪啪两下脆响:“他为我家辛苦半生不是功?王三爷跟过祖爷乃是老人了,玉坊里的事多要仰仗他,我爹且给几分薄面,我更不能当众扫了他的面子。”
陆简之这么说,方槐不好反驳,小声嘀咕:“那也不用赏……”
陆简之一把揽住他的肩头,道:“方大爷,你看事情且把脑袋抬一抬看远些,我那是赏他吗?我那是罚他!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勤勤恳恳,临到老了有些傲气也是人之常情,他不是看不起我这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么,刚才我就给他一个当头棒喝,他又不是那莽撞不懂行的毛头小子,此事之后自然知道我不好糊弄,必收了倚老卖老的心思,我此时再给个台阶下,他有面子心里感激,日后更加紧卖力,岂不是皆大欢喜?”
方槐细琢磨了下,是这个理儿。陆简之帮他捏肩捶腿,殷勤伺候了一番:“我日后替我爹掌管陆家生意,你就是我亲任的玉坊总管,那时候手下多少工匠下人,宰相肚里能撑船,方大总管,你可得有容人的雅量。”
陆简之给他画个芝麻大饼,方槐听了心里美滋滋的,果就不在意了,摆了个架势,装腔道:“嗯,那先给方大爷端碗茶来!”
陆简之举手就要抽他,方槐忙缩成一团把脸捂了。
两人嬉闹,道旁忽传来噼里啪啦一阵枯枝折断的声响,一团白影顺着那小坡滚了下来,一声惊呼后扑倒在马前。
路上空荡,马行得快,眼看就要踏在那人身上,血溅当场。
陆简之“吁”了几声拉紧缰绳,马脖子吃痛,前蹄往侧边一扬,堪堪落在那人脑袋旁边。方槐和陆简之神情凝重地对视一眼,双双下车。后面的马车也停住,护院武师李云飞跳下车,手一抖,一柄精钢雪亮的刀已在掌中。他拎着刀走到前面,王森连同另外两个负责押送的伙计也跟着从后面车厢钻出来,手持棍棒利器,以防不测。
一路上都在传山匪的事,陆简之多备了个心眼,走过去扶人的时候先看看四下情形。这里除一面靠山,其他地方都一望无际无处可躲,要是一打马是想追也追不上,乃是个兵家上最不险要的地势,谁人要是选了这里打劫,若非眼瞎必是脑残。
李云飞走过来,警惕道:“少爷,有状况?”
陆简之盯了那山上半天了,也没人冲下来,摇头:“不知,先把人救起来再说。”
他还没说方槐和几个伙计早把人扶起来了。此人长发乱散,披着一件白衣,身子轻飘飘像是没重量一般。方槐先把人扶去车辕上坐着,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少爷,是个姑娘!”
陆简之走过来一看,这女子虽形容狼狈,白衣染尘,然丝毫不掩姿容端丽,气度雅然,十指如春葱般白净一丝伤痕也无,该是个平日里不做工的。且长相如何也就另说,偏偏生瞧着很是熟悉。这熟悉又说不出来是哪里熟悉,但又总觉得这眉毛眼睛鼻子在哪里见过一般。
陆简之一眼就看愣了,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怔怔道:“……这姑娘瞧着面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