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城地处大齐边境西,原属白夷,后高祖率军西进,白夷首领思汗法大败退走,雾城方圆千里归降大齐。东吁摄于大齐威势,臣为外藩,年贡翡翠四千余斤。
雾城本不是城,只不过是东吁人和大齐人茶马互市的一个歇脚点,因往来商贩络绎不绝,周遭百姓大批移居此地,渐有城郭之形。后翡翠传入中土,名卓天下,雾城更是商贾云集,日益繁盛。
翡翠难采,好料多产地势艰险之处,起初不过为奇石一种,后得褚太后青眼,民间趋之若鹜。常言有利可图,天下熙熙,又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消十数年光景,城中作玉坊林立,玉工萃薮,饰物器皿,贩贾滇垣各行省,而上品良玉,则多销往京师一带。后地方官员上贡本地匠人所造玉器,太后亦喜,觉与宫中富丽造法不同,别有意趣,从国库特拨银钱,责雾城地方逐年造办翡翠珍玩。
雾城供翠约百余年,承此差者前后有六家,俱是赫赫有名的大翠商,其中秦陆二家更是家势雄厚,富埒王侯。
翡翠一物不比它玉,不仅色彩丰富,质地也是参差不齐,论种大致有豆、糯、冰、玻璃四类,细数还有龙石种、芙蓉种诸多特称,论色,则光绿一色从油青到正阳就有十数种之多,故有“神仙难断寸玉”一说。经营此物者只靠一双眼睛吃饭,别无他法可依。
秦家先祖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当年只身走东吁,仅凭十两银子白手起家创了偌大基业,成就一段传奇佳话。秦家挂皇商头衔数十载,乃雾城翠商的行首,风光了好些时候,到了秦弘义这一代却日渐微末。秦弘义胸襟坦荡,是条好汉子,却不善经营之道,兼之新婚燕尔忙着与娇妻画眉,心猿意马这生意是越做越难。秦弘义本人倒是想得开,干脆与知县讲明情由,将这头衔拱手让与了他的结义兄弟陆元良。
陆家也是世代行商,颇有家底,长房长孙陆元良生来一双鬼眼,赌石奇准,他同父异母的二弟陆元州心思缜密,亦是为商的一把好手。陆家这一辈在雾城大放异彩,几年间上交王孙,下结豪富,每日账面流水的银钱不下几万,接替秦家乃理所当然之事。
就在二家交接之时,又传喜讯,陆家娘子和秦家娘子都生了,一男,一女。
陆家娘子身子不好,原先一胎小产,生了此子更是大损元气,病了一年多去了。陆元良伉俪情深,不顾礼俗齐衰三载,后数年间依旧哀恸不已,时常借酒消愁,难免有些疏忽亲儿管教,及至发现,这陆家公子已经被他祖母养得骄奢非常。
陆元良生于豪门,为人却刚直不阿,最恨膏粱纨袴,亲儿子成了厌憎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几顿再说。陆少爷一直无法无天惯了,忽然被下紧箍咒,狗急跳墙,不仅不服软,还跟他老子对着干,陆府是成天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陆元良辛辛苦苦打了两年,发现这根朽木不仅掰不直,还皮实了,扛揍了,大感愧对泉下贤妻,愁肠百结,忽记起自己少年时也有些反骨,是结了亲才好了,就想着给陆少爷找个贤德女子,日后能管束于他,思来想去,相中了秦家小姐。
陆少爷顽劣,却自小聪慧异常,比陆元良少时更伶俐百倍,而秦家小姐更是通文达礼,惊才绝艳,不仅诗书过目不忘,一双灵眸十一岁便能识玉,叫一干子行家老手羞愧得无地自容。二人同年生,一样的聪颖,一样的粉雕玉琢,且秦陆两家乃世交,秦弘义也有亲上加亲的意思,这桩姻缘看着乃是天作之合,只可惜了一件事——
这俩正主不对付。
秦家小姐自打出生便有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不能动怒,一怒就要晕厥,方圆五百里的大夫都看过了无一个有办法的,只能吃些调理气血的方子养着。既不能怒,那就只能让着,秦弘义让着,秦夫人让着,亲弟秦洄也得让着。别人家是重男轻女,秦家是唯女独尊,秦溱本来气性就高,这身子没养好,脾气倒是越养越大。俗话说得好,王不见王,一山不容二虎,陆简之目空一切,难道秦溱眼里就揉得沙子?
自然不能。故而这两人一见面就要打,一岁抓周就当着秦陆两家长辈的面撕破了脸,一架陆简之仗着自己头发短险胜。溱外三岁时出寻医,八岁才归,回来照旧整天和陆简之吵吵闹闹。俩家都以为小儿口角不曾在意,不想二人十二岁上闹出了大事。一日两家一同外城郊百花岭踏青,秦小姐失足从崖上滚了下去。
秦小姐落崖是陆简之一路背回来的,秦弘义夫妇千恩万谢,陆简之这回竟不居功,一路跟在后面低头不语。陆元良觉得蹊跷,回府后问陆简之:“你不是向来厌烦秦小姐,今儿居然好心救她,难道是你推的?”
陆简之不防有诈,急眼了脱口而出:“是她先推我的!”
陆元良拍案大怒:“你当是赛马,还争个先后!”
当即把陆简之捆了,吊在树上用马鞭子抽了一顿。此事既然是陆简之惹出来的,自然要陆简之负责到底。秦溱昏迷不醒,陆元良就要陆简之即刻娶了秦溱,一为抵罪,二为冲喜。
陆简之被抽得皮开肉绽还不消停,跟砧板上的鱼一样垂死挣扎起来:“不娶!不娶!”
陆元良又抽一顿:“娶不娶?”
陆简之咬牙:“要我娶她,除非江海倒流,天有九日!”
陆元良先抽他个屁滚尿流,惨无天日:“娶不娶!”
陆简之实在挨不住,大叫起来:“那庙里的老神仙说了,我和她一个天煞,一个地绝,宿世冤孽,八字不合,若是凑一块儿,不是她克死我,就是我克死她!”
陆简之编得有模有样,陆元良气笑了:“你小子不是最恨命理之说,子不语,你倒是信口雌黄!”
陆简之黔驴技穷:“就算我娶,她未必嫁!”
陆元良道:“你愿娶是一回事,她愿不愿嫁是另一回事。”说完又要打。
陆简之在树上吊了半天,滴水未进,早已奄奄一息。陆元良虽然恼怒,但也不至于真的手刃了亲子,沉吟良久,把陆简之放了,带他去秦家探望秦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