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正端着凉粉,哼着小曲往楼顶走去,却意外撞见她们争吵。也许不能叫争吵,因为柳絮几乎没怎么说话。
正为难着,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那边对话又继续着了。
“我们都只是来自普通家庭的普通人,除了读书,根本没有别的出路。所以我很努力很努力,终于读出了些名堂,进了不错的公司,有了不错的工作。”
应雨仰起头,也许是怕泪水蓄得太满,掉出眼眶。
“本来我以为,从此以后我就要走上青庄大道了,只要我够努力。可是没用,根本没用,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升不上去。”
说到这里,应雨还是没忍住掉了一滴泪,她曾经也是相信公平的啊。
“这怎么可以呢?我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呢?我那么那么努力,我还有那么那么多地方没去过。我发誓,我一定要去更大的世界看看,我要俯视这个世界,我不要仰人鼻息。”
应雨的眼睛瞪大着,泪水已经模糊视线。她显然越说越激动了,可柳絮还是那样平静无澜,这些心路历程她都经历过,只是她们终究不一样,本心不一样,追求也不一样。
“所以我嫁给了我前夫,他比我大那么多,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他。可是他有资源,他有人脉,他有我想要的地位。我没有的,他都有,这就够了。”
对应雨来说,这似乎是一个说服自己的好理由。
“只要他能给我我想要的,我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有爱情。为了维持这段关系,我每天都在扮演一个跟自己完全不一样的陌生人。他喜欢女人伏低做小,撒娇卖乖,喜欢女人像个菟丝花似的,依赖着他,哄着他。”
“好,那我就在他面前,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只要我能得偿所愿,这点牺牲算什么?”
这对应雨来说,显然是种巨大的折磨。她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她体内住着的,本是个有主见、聪明又理智的灵魂,当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格互相日夜拉扯时,她真的还能找回自己吗?没有人知道。
“可我每天都很痛苦很痛苦。白天我是春风得意的,是人人艳羡的对象。看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问我享受吗?我当然享受了。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啊,事业成功,有头有脸。”
“我需要这种优越感来证明我的价值,证明我活得不错,这能帮我省掉许多麻烦。”
“柳絮,你一定没怎么吃过苦,你根本不能明白,那种因为贫穷,因为一无所有而被人随意欺压的感觉。我绝不能让自己一直活在这样的阴影下,这是我对自己的承诺。”
说着,应雨笑了起来,然而这个笑却并不同于平日的优雅得体,甚至有些狰狞和扭曲,这是她撕裂自己的代价。
“可是只要一回到那个家,看见那个我为了巩固自己地位而生下的孩子,看见那个我在他面前毫无尊严可言的男人,我就觉得自己像个破碎的花瓶,我尝试将自己一片片粘起来,可我终究不是我了。时光不能倒流,我也根本没有回到过去重新开始。”
“我还是没能彻底摆脱那种与生俱来的卑微感,它被深深地刻在我的血液里,一次次提醒着我自己的卑贱。”
到这里,应雨已经是败下阵来了,她承认自己的失败,但仍旧不服气。
“我真的讨厌这样的自己,尤其是看见你跟我活得那么不一样,我真的恨,我恨这个世界的不公,我更恨你的恣意妄为。”
听到这里,柳絮突然想起离职前俩人的对话来,那时应雨再三劝她,柳絮以为她只是因为曾经的师徒情谊,好意规劝。
现在想来,原来是应雨在跟过去的自己对话,她内心无数次的挣扎动摇,让她不得不自我欺骗,她在试图给自己洗脑。不然,她还能怎么办呢?
可身边的一切都在时刻提醒着她,她是在自欺欺人。
“我离了婚,丢掉我前夫给予我的一切,打算重新开始。我想做回真实的自己,做一个真正强大的人,我想认真地,谈一次恋爱,有一个真正心动的人陪在身边。”
“你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呢?”应雨反问着,再次泪如雨下。
“可现实总是那么残酷。离了我前夫,我什么都不是,所有的资源和人脉,地位和名声。我以为我已经靠自己的能力证明了自己,可事实是,根本没人正眼瞧过我的能力。”
“原来,有些事一旦开始了,就永远摘不干净了。一日走了捷径,就终生有了污点。”
应雨癫狂地笑了起来,这笑里,分不清有几分辛酸,几分讽刺,和几分血泪。
“多讽刺啊,柳絮。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男人,若是找了有钱人做妻子,顶多被耻笑一时。有一天他起了势,所有人都将自动给他美化过往,说他多么有本事,多么忍辱负重,多么心性不同。”
“可一旦性别调转,换做是一无所有的女人嫁了个有钱人,便要被人耻笑一世,从此再也别想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从此她只能是别人的附属品,没有尊严,没有自我,没有灵魂。”
“她再优秀都不会被人看见,因为她所有的成就,都将归功于她的丈夫。”
这时,应雨已经哭不出声了,那是一种强忍着的自虐感。一步错,步步错,人生想回头,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够啊……
“柳絮,其实我真的不想来找你。每见你一次,我都忍不住妒忌,我多怕暴露自己的狼狈啊,我在你面前伪装了那么久,那么努力。我那么努力地想要将自己塑造出人人艳羡的成功案例。”
“可这一天还是来了。”
“你就像掉落在我眼里的睫毛,轻飘飘的看似没有重量,可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刺痛着我,提醒着我的失败,我的狼狈。”
应雨再次仰起头,伸手轻拂去泪道:“柳絮,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我不会来求你。我是真的需要你帮忙,我的公司能不能起死回生,就看这次的了。”
“柳絮,算我求你了,你就答应跟我合作吧,我保证不会跟你的初衷相悖。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这一刻,应雨决定将自己的尊严彻底埋进土里,她竟然跪了下来,可她的背仍旧是笔挺的。
“应雨,你……”柳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采取逃避的姿态面对,“你别这样,你该有你的骄傲,我也有我的坚持。”
“对不起,应雨,我无能为力。”柳絮长叹一声,还是没有答应她的请求。
其实,从柳絮觉察到应雨的不对劲时,她就知道,她和应雨是再也做不成朋友了的。
不论是出于被动,还是主动,知晓了别人不为人知的秘密,有时并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这是越界的事,总是容易弄巧成拙的。
而人性多变,又难以揣测,并非坚如磐石。我们既不能高看了它,也不能低估了它。
应雨沉默了半晌,什么也没说。她缓缓起身,拍了拍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转身便下楼回了房间。
她不可避免地发现了何清的存在,仍旧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凉凉地飘过何清,头也没回地走了。
应雨瞥过来的那一瞬间,何清突然捕捉到了些意味不明的嘲讽和恨意,她有些懵,不知道自己除了偷听了些不该听的,还有哪里得罪了应雨。
转念一想,何清觉得,这大概就是恨屋及乌了。
没有人知道应雨是当晚什么时候走的,只知道第二天一早去敲门时,已然人去楼空。
就连若明都被应雨直接丢到了脑后,忘在了海葵镇。说不伤心,是假的,若明多少有点小失落。可这失意并不被允许留存太久,他必须赶紧追过去。
在这段关系里,若明是卑微的一方,他从来都不曾拥有过主动权,是分是合,全凭应雨心意。可他除了等,别无他法。
追得紧了,怕她心生厌烦,追得松了,又怕她被别人抢去。
爱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