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满天繁星时，正是应雨和柳絮重逢闲聊的最佳时刻。地点是在楼顶，曾经竹生住过的地方。说起来，这里现在的模样是有几分他当初的功劳在的。
跟上次见面相比，这次显得清汤寡水多了。清茶配糕点，瓜果配酸奶，成套的藤椅石桌，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惬意记忆。
流萤点点，小扇轻摇，倒真有几分归隐山林、仙风道骨的姿态。藤椅摇晃着，人半躺着，花香果香各种香便会自发涌入鼻尖，实在难有别的杂念。
“知道嘛，柳絮，贺青那小子几年前主动请缨，跑国外发展去了。”应雨闭着双眼，敷着黄瓜片，哼着小曲，惬意极了。
“嗯。”然而柳絮的回答简短又平静，显然不是应雨想要的反应。
于是她又继续丢出更加劲爆的消息说：“那你知道，贺青其实是董事长的孙子，未来的集团继承人吗？我在总部看见他的时候都惊呆了。”
“还有那个卢阳，你还记得他吧。他是你带出来的徒弟。据说，卢阳他爸跟董事长是多年的忘年交，按照辈分来说，贺青还应该喊他一句叔叔呢。”
“你说，这世界是不是太小了点，缘分这东西还真是难说。”
柳絮沉默了半晌，仍旧反应平平。这消息无疑是震撼的，她并不知情，然而也只是震撼而已，再多也就没有了。
“要说贺青这小子，藏得也是够深的。他的发展轨迹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那些有钱的公子哥会有的。”应雨啧啧称奇道。
“一般有钱人的孩子都爱出国留个学，镀层金，然后国内外到处跑。他倒好，非要从国外跑回来参加高考，然后一直到读完研，又跑去自家集团的这么个小公司，一步步从基层做起。”
“你说他到底图个啥啊？他这个脑子是怎么想的。”应雨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非要不走寻常路呢？
“再者说，既然他那么抵触国外，为什么又在几年前主动请缨，跑去国外拓展业务？是什么改变了他的想法？”
应雨非要引导出什么似的，很是固执，然而柳絮并不接招。
“还有卢阳那小子，听说他这些年发愤图强，跟不要命似的。诶，你还真别说，还真就让他闯出了些名堂。”应雨又继续八卦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云泥之别。你要是再见到他，保准也会吃惊不小。”
“本来之前他就挺讨人喜欢了，现在就更是了，只不过他现在气场冷冽了不少，一般人还真靠近不了。”应雨说了这么多，奈何柳絮根本不说话，她不由有些气恼。
“怎么不说话？”应雨咄咄逼人，直接坐起身来，黄瓜片撒了一地。
“要我说什么？你想说是因为我？”柳絮没什么情绪地看过去。
“大家都这么说的，这一切都发生在从古丽回去后，很难不令人联想在一起。”这时的应雨有股蛮不讲理的固执，理不直，气也壮。
“所以呢？你也这么想的？”柳絮反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你一个答案，我总觉得你会知道，毕竟在这之前，他们跟你走得最近。”应雨有点心虚，气势竟也跟着弱了下来。
“雨姐，我以为你跟大家多少有点不同，但原来并不是。”柳絮的眼神，是应雨读不懂的复杂。
“以前我们是同事，是师徒，是上下级，是利益共同体，我得承认，我在你面前多少有点装。但其实抛去这些人设，抛开这些关系，我只是个普通人，自然无法免俗。”
说着说着，应雨像是终于为自己找到了合适的理由，开始有了底气，从而不再觉得难为情。
柳絮突然笑了一声，笑声是短促的，像是从鼻腔哼出来似的，也许是被气的，但又不是负气的那种，因为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叹息。
“应雨，也许你没发现，但其实你也很讨厌我吧。”是肯定的语气，应雨脑子突然有点空白，竟也觉得自己是陌生的。
“讨厌你？讨厌你什么？”应雨并不承认。
“你讨厌我的不知好歹，讨厌我的自命清高，也讨厌我像个白莲花似的，看似无辜地游走在男人中间，但最终却又什么都不要。”应雨突然有点哑口无言。
应雨对柳絮当然是有不满的，甚至无数次嫉妒过她。只是她隐藏得很好，从未让它们见过阳光，也并不打算这么做，这有失体面。
明明她什么都比柳絮优秀，她根本没必要的，然而她的内心其实根本不受控制。但她一直又是个情绪自控力很强的女人，又或者说，她是个强势的女人。她不允许这些东西外泄，更不允许有人轻易读懂。
刺猬没了刺，还能怎么活呢？任人揉搓罢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丑陋的一面，或丑陋的念头，但大部分时候，它们都被藏在阴暗潮湿的角落，结网，生虫，最后慢慢腐烂，也许成为身体的养分，又也许成为身体的毒虫。
但总有一天，它们会一点就燃，爆发出始料未及的不堪，譬如此刻。
“我讨厌你？！柳絮，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有什么值得我讨厌的？在我看来，你什么都不如我，唯一有的，不过是年轻而已。”
说着，应雨已经站了起来，她的面目逆着光，在黑暗中狰狞着，竟然有些可怖。可她分明是个优雅美丽的女人。
可下一秒，她竟蹲在地上，掩面痛哭了起来，柳絮始料未及，有些无措。这是柳絮没想到的，明明方才她还是一个战斗着的姿态。
“柳絮，你只是年轻而已，你根本不懂生活的苦，你什么都不需要背负，只是因为你年轻。”
“你……”柳絮走过去想说些什么，却又直接被打断。
“你别管我！”应雨有些激动地拍开柳絮的手。
她嘴唇哆嗦着，血色褪去，遗留下天地的苍白；她心脏是紧缩着的，像是被石磨打压过似的；她强迫自己打开口腔，奋力喘息着；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平视着柳絮。
她从里不喜欢被人俯视着的感觉，尤其这个人是柳絮。以往她才是那个俯视别人的人。
“我当然讨厌你了，柳絮。你总是自命清高，任性有余，不管闯了什么祸，做了什么决定，总有人心甘情愿为你兜底。”
“你扪心自问，你凭什么啊？！柳絮。”应雨有些歇斯底里，与她平日的模样完全不同，但她不在乎了，也许是黑夜助长了她的勇气。她终于敢撕下自己的面具，面对最真实的自己。
“你想辞职就辞职，想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自然就会有一群人围着你转，不要求你回报，更不舍得伤害你。”
“凭什么啊？！这一点都不公平！明明我们最开始都一样的，凭什么我们的结局不一样。”
应雨恨透了自己，也恨透了柳絮。如果没有柳絮，她也许可以就这样自欺欺人地过下去，可人生一旦有了对比，就怎么也无法继续平衡了。
对于应雨这么强烈的憎恶，柳絮是没预料到的。柳絮其实并不清楚应雨的过往，更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柳絮并不喜欢探听别人的私事，她的关注点其实从来不在别人身上，因为不管怎么样，最终都是要回归自己身上的。
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然而这是夏夜，于是便意外成为了清醒降温的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