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明暗暗将“再诞者”记载心里,没有打断老和尚,继续听他说了下去:
“归藏禅师自黑暗世界抽身而出,古月方天的身体是早已无法凭附的了,他的灵魂裸露在这机动甲胄的核心房室中,与周围那些干枯白尸残存的意念格格不入。
“而那尊白色的明王石像,似乎察觉到了异常,轻轻一抖,将围拢着它的古月手掌化为粉末。
“浓密的白雾从石像内部涌出,归藏禅师觉得自己就像刚从黑夜里走出,就坠入了五里雾中。
“他感到自己彷佛直接从这个村寨所在的世界里消失了,又回到了黑水河底那座苍白的沉城,满目都是白色。
“但下一刻,归藏禅师又感到自己摆脱了古月方天的视角,彷佛打开了天眼,遥遥地悬挂在星月之上,俯瞰这村寨所在的世界:
“黑暗、黑暗、还是黑暗。
“黑暗中唯一的亮光,就是这座向着西南方向踽踽独行的村寨。
“而组成村寨的吊脚楼群,它们深深扎进地面里的,并不是竹木,而是活生生的人的手脚。
“每一次的挪动,那些陷入泥土中的指甲都会渗出鲜血,隐隐伴随着呜咽声。
“这些鲜血又滋养了大地,催生出蠕动着的细软黑虫,一滴鲜血就能生出一万只虫。
“它们蚕食着泥土,以极其夸张的速度飞快生长,一直往地上钻,等到钻出地面,就会一个个地黏连在一起,形成一张像水那样流动的黑色肉网,既覆盖了大地,又遮蔽着天空,如同天罗地网,紧紧把竹楼村寨包裹在怀中。
“村寨无论去到哪里都无法找到传说中的光明之海了,因为光明之海本不存在,整个世界都是由这些黑虫组成的。
“它们,就是黑暗本身。
“只有村寨放弃移动,吊脚竹楼底部的手脚才不会再渗出鲜血,黑虫也将不会再诞生,先前的会慢慢死掉,不再有补充,黑暗才会一点点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露出它本来的面容。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寨子里的所有人,唯一的梦想就是摆脱黑暗——而根据祖训,唯有不断向着西南方向前进,才能找到那片能够驱赶黑暗的光明之海。
“整个世界就像一个无解的灯谜,因为谜面本身就是错误的,越想去探寻就越得不到答案,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在村寨里的人,就活在永夜的诅咒里,创造出这个世界的人,或者说‘神’……没有慈悲心。”
老和尚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像是嘲弄又像是怜悯。
“可师傅您说村寨的竹楼上有个赏月台?”赵天明疑惑,“那这个世界岂不至少有太阳和月亮的光,并非完全黑暗的?”
“不,归藏禅师看到,所谓的月亮,只是一只永远悬挂在村寨上空的、近乎虚幻的萤火虫。”
老和尚摇头,“当它发光时,它就是太阳,当它熄灭了就是月亮,这只萤火虫……也是有人故意留下来的。
“因为如果没有见过光明,人就能够忍受黑暗,安安稳稳地停下脚步。
“可寨民既然见过了光,哪怕是萤火虫的光,他们也会忍不住幻想,如果世上到处都遍布光芒就好了,而那就是传说中的光明之海。
“在他们的想象中,光明海就是由亿万只萤火虫组成的,瑰美盛大,能够带给人们宁静与幸福。
“可归藏禅师往这个世界的西南处望去,那里也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黑暗,哪有什么光明的海洋?
“这只是一个被黑太岁——没错,阿贺,归藏禅师渐渐悟到那些黏连在一起的软虫,就是曾经被火佛降服过的黑太岁啊——包裹着的特别微小的世界,就像三千世界里的小千世界。
“希望在这里是虚假的,唯有永远求而不得的痛苦是真实的,折磨着吊脚楼里的每一个人。
“这不是归藏禅师想见到的世界,无论它是明王还是黑天,抑或是其他什么人创造出来的,禅师都觉得,它的存在是不对的。
“造物主应当对造物怀有敬畏之心,而非像把玩蝼蚁那样持玩弄的态度。这是他看清这个世界时最朴素的念头。
“归藏禅师的神识是完全暴露的,当他产生这个想法时,他明显感到明王石像能够‘察看’自己的心思,犹如探囊取物那样容易。
“它似乎沉思了片刻,突然剧烈地颤动,整座生长在吊脚楼上的村寨也都随之颤荡了起来。
“如水洗般的绵浓白雾,从石佛中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很快就由内而外地裹住了整具机动甲胄。
“归藏禅师听见竹楼顶上有村民在激动大喊,‘是蒸汽啊!蒸汽机!机甲发动了!我们要到光明之海了!’
“原来他们误以为石佛里涌出的白雾,是那蒸汽机冒出来的蒸汽。
“这个误会也不知道是如何产生的,也许在更早之前,今日的事情曾经发生过一次?
“这个问题归藏禅师来不及想了。
“他看到机动甲胄真的随着白色雾气的润湿加热,渐渐地动了起来,宛如上古时代的魔神从沉睡中醒转。
“它猛地伸出脚,像巨人一样挺立在天地之间,反手把整个村寨背在身后,迈着大步向西南方奔跑,就像是……”
“逐日的夸父。”赵天明在心里默默补充。
“机甲巨人跑啊跑,拨踢开铺天盖地的黑太岁,犹如披荆斩棘。”
此时说到了故事最精彩处的老和尚,眉飞色舞,眸子里再无昏沉,闪闪发光,浑不似白眉老僧,反倒像个垂髫顽童:
“整座村寨的人都沸腾了,有人欢呼有人痛哭。他们的酒劲还没有醒,正是兴奋又感伤的时候,恰巧遇见了供奉多年的机甲终于启动了,即将带领他们奔赴传说中的光明之海。这真是一场完美的山歌大会,美到让人觉得是梦中的虚幻。
“只有归藏禅师明白,再远的西南方也是什么都没有。
“可事情的变化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由于机甲巨人的奔跑,吊脚楼底部的手脚都从泥地里被抽出,它们的指甲迅速愈合,再也没有鲜血渗透在泥土里被黑太岁吸收。
“满世界的黑太岁就那么突然地凋零了,如同黑色的树叶被抽走了所有养分般瞬息间枯萎。
“光,白光,白得刺眼的光芒猛然倾泄了整个世界,好像银瓶乍破,泄了一地水光。
“归藏禅师听见了万众的欢呼,庆祝自己终于抵达了光明之海。
“可他们不知道,所谓的光明之海,原来处处都是,只是被黑太岁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