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眼前的一切都处在黑暗之中,可这种‘我即万物’的美妙滋味,让归藏禅师几欲流连忘返。
“这是温馨的黑暗、愉快的黑暗,他险些就要彻底地沉沦在这黑色的怀抱中,忘却了佛祖指引着我们的火与光。
“就这样永久地留在极乐世界不好么?
“何必要从黑夜里苏醒过来,去承受生命的痛苦?
“只要你愿意,你就能永远地和我们留在黑暗中,侍奉我主黑天,一同享大欢喜,不死不灭,不增不减。
“黑暗中的万事万物都在向归藏禅师纷纷低语,宛如蛊惑人心的魔鬼,引诱着他堕落。”
“阿贺!”老和尚突地白眉一轩,放声呼喊,如金刚怒目作狮子吼,“人何以为人?神何以为神?倘若人必将与神一战,取胜之道又在何处?”
赵天明一怔,还未等他开口,老和尚却又面露微笑,似乎并没有真想考他似的自问自答了:
“人是无法用神通法术与神相抗衡的,哪怕你悟透了大道三千,在神面前也不过是区区蝼蚁。
“因为神通道法,本就是神赐予人的。
“能战胜神的,唯有……感情,阿贺,你要记得,人的感情是很珍贵的,有时候神能摧毁我们的理性,却无法抹杀我们的感情。”
老和尚伸出手,拍了拍“徒弟”的肩膀,目光真挚而温暖:
“邪佛才会去修所谓的无情道,火佛传授给我们的,是慈悲、希望和爱啊。
“你是我从老鼠堆里抱出来的孤儿,没有父母与别的亲人,我总怕你在这荒山孤寺里,会觉得孤苦无依,不慎误入歧途,最终遁入魔障。可是……
“你还有师傅我啊。当你日后觉得自己要绝望了,就想想师傅。
“倘若那时我已死了,你就去白河里放一盏灯船,如果它顺流而下,那你也能顺利地活下去;
“如果,它逆着水流飘回了你的身边,那就是为师的灵魂来保佑你了,看看纸船里的灯光罢,兴许能看到师傅的身影。
“阿贺,假使有一日你不得不去面对神,记住为师今天教给你的话。
“哪怕一无所有,哪怕两手空空,至少你还可以赌上人之为人的情感与尊严,去与神撄锋一战!
“而它们,就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了,”老和尚微笑,“所以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放弃,放弃了什么都没了,就将变成只痴迷追求力量的……邪魔。”
在这一刻,赵天明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老和尚那位名叫阿贺的弟子,面对师傅如此热诚的苦口婆心,很难不耸然动容。
“是,徒儿谨记师傅教诲。”
他站起身来,向着师傅双手合十,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说。
“坐下罢,为师接着讲。”
老和尚拉着他的胳膊,又透过窗看了一眼已经泛起鱼肚白的东方天空,“不要笑话为师矫情,与你忽然说这些,是因为当时的归藏禅师,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他既是出家人,自然无妻无子;
“早年又过于聪慧,为师兄弟嫉妒、寺庙所不容,佛门里早无人往来;
“曾经交游天下的旧友知交,也都纷纷沦为地缚灵的牙祭亡魂,自他出无名石窟后,连他们的尸骨都未能见着。
“唯一的梦想是想除灭地缚灵,也彷佛是永远做不到的了。
“甚至他一直依仗追随着的明王,在这个地方似乎也是地缚灵那样的存在。这是多么可怕的事?直能摧毁人的信念。
“如果换做别人,这世间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羁绊、还有什么留恋?
“还真不如一死了之,遁入这无边黑暗里,享受寂静的欢喜。
“可归藏禅师毕竟远非常人,此身虽无亲友,心里却真正怀着芸芸众生。
“为师翻阅笔记,常常感叹禅师是真得了修佛三昧了的,有大慈悲、大勇力与大智慧。
“他竟然就在打算彻底放弃挣扎的最后时刻,走马灯般地突然想到人间凄凉的诸多画面:
“嗷嗷待哺的婴儿,面露愁容的妇人,在河道里拉船的纤夫,被主人鞭打咒骂的家奴……
“还有那冤死狱中的书生,被逼良为娼的小姐,壮志难酬的将军……
“阿贺,天底下遭受苦难煎熬的人,真是比海沙还要多呐。
“归藏禅师发自内心地觉得,所有受苦的人,都与自己有关。
“他有博爱的情怀,世人讥他、嘲他、惧他、妒他、恨他、怨他,把地缚灵奉为座上仙,把他反当做天杀的邪魔,也不能改变他渴望拯救这个世界的宏愿。
“为师觉得,归藏禅师几乎称得上是‘活佛’了。
“我们也许无法达到他的境界,可为师希望,日后你若有机会,能助人时,就出手帮一把,这样也才对得起我们身上这件僧袍。
“不求舍己为人、割肉饲鹰;
“至少不要去做一个损人利己、见死不救的混账东西,那样的话……
“为师会对你,很失望的。”
老和尚忽然停了下来,诧异问道:“阿贺,今晚怎么不嫌为师烦了?”看来他往常就爱教育徒弟。
他想了想,忽又展颜笑道:“嗯,肯定是太岁肉太过好吃,你这惫懒货得了便宜,想卖个乖,明儿个还想吃,是不是?”
赵天明摇了摇头,“师傅,再后来呢?归藏禅师怎么样了?”
“禅师啊……
“他硬是念着众生疾苦,从那黑暗的极乐世界中重新脱离出来,恢复了完整的自我意志。
“在笔记里,他写道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很奇妙的感觉,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也许类似于婴儿诞生于世上,但这属于是第二次诞生,因为生来就具备了记忆与神识。
“禅师在这里用了一个词,称呼自己为‘再诞之人’,或者说,再诞者。”
再诞者……
这个古怪又神秘的词,就像激发了赵天明的第六感那样,让他心中一动,刹那间浮想联翩:
“从‘黑天’那位存在掌控的极乐世界,逃回到尘世里的‘再诞者’么……”
“为什么我有一种很微妙的预感?感觉这似乎并不只是归藏禅师一个人的遭遇……也许世上有许多‘再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