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明一怔,想到落满灰尘的香积厨。
这座早已断绝香火的火佛庙,显然平时也没有僧人生炊做饭。
山下也正闹饥荒,要说这时还有香客厨夫上山拜佛,给老和尚做饭吃,赵天明觉得可能性不大。
那老和尚……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难道就是一直吃这红漆木盒里的太岁肉?
他试探着开口问道:“师傅,这……佛祖允许吗?”
老和尚打开木盒,取出赤红色的太岁佛头,瞪了他一眼:
“不然呢?我佛慈悲,还能眼睁睁看着为师饿死?阿贺,你要记住,只要咱们一心向佛,就算是逼不得已,喝酒吃肉,那也无妨。”
赵天明道:“很是,很是。这就叫‘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又耍贫嘴!”老和尚笑骂着敲了一下赵天明的脑袋,“去打桶水来,再拿个盆。”
赵天明走到院里,他方才去香积厨时瞥见过水井,此刻走过去,看到水井年久失修,但井底还未干涸,井边有个颜色暗黄的木桶。
他打了桶水,又走到第一间偏室,把老和尚留在那儿的水盆取了,走回客房。
进门就看见老和尚坐在床上,举着佛头不停端详。
赵天明道:“师傅,怎么了?”
“奇怪,真奇怪,”老和尚连连摇头,“我记得上次放进盒子里时,佛头还是翠绿色的,怎么现在却变成了红色?难道是你这小子背着我偷吃了?”
赵天明寻思:“这佛头本来就会变色,老和尚怎么糊涂了?”
转念一想:“是了,他把我当成徒弟阿贺,自己也活在几十年前,当时的佛头还是绿色。”
还未等他辩驳,老和尚就又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
“不,不可能是你,你胆子比老鼠还小,为师不在,你断不敢割这太岁肉尝尝。不管了,人都快要饿死了,管它红的绿的,都得来一口。
“嘿嘿,‘太岁爷上动土’,咱这可是在活太岁头上动刀了。”
老和尚取出怀里那柄漆黑如玄铁的小刀,在黄铜水盆边磨了磨。
接着飞快一挥,刀刃掠过幽碧佛头,割下一根肉条。
原本酣睡中的佛头彷佛吃痛般惊醒,紧紧皱起眉头,眼睛即将睁开。
老和尚赶在它睁眼前,伸手抚平了眉头,就像哄婴儿一样,又把它哄睡了。
他把佛头放回木盒,示意赵天明把木桶里的水倒进铜盆,又将割下来的肉条抛在盆中。
这太岁肉一见到水,立刻如灌足了风的帆一般,极速膨胀开来,原本只有小拇指大小,顷刻间鼓胀到铜盆都盛放不下。
老和尚用水把太岁洗净,倒掉满盆绿水,又倒上一盆清水。
赵天明看见,这时褪去表面油彩的太岁,露出了自身原有的漆黑色。
而它在清水里,也像彻底活转了过来,血肉一边膨胀一边舒展,就像一只灵活扭动的乌贼,不断扑腾出水花,眼看就要跑出盆去。
老和尚一把将不停挣扎的黑太岁抓住,按在盆里。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全身冒起腾腾热气,盆中的清水渐渐沸腾起来,同时也越来越浑浊,最终如一盆浓得化不开的黑墨般凝聚在一起。
而太岁身上的黑色却全都“脱落”下来,只剩雪白细腻的肌理,在沸水里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如完全失去了生命一样,随着沸水滚动,再也没有一点挣扎的意思。
赵天明本以为,老和尚会把这一盆黑水泼掉,对方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继续把手插在铜盆中。
盆里的水依然沸腾,却又重新变得透明纯净,肉眼可见的一股黑气被吸进了老和尚的手掌,接着又在他红润的脸上一闪而过。
老和尚似乎浑不在意,甩了甩手,撕开一条太岁肉,递给赵天明:“喏,咱师徒俩有口福呐,天天有太岁肉吃。”
说完又叹息一声:“可怜山下的百姓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以往闹饥荒,都不如这次严重,寺里还有口粮,有人上山来逃难的,还能收留收留,现在咱也断炊了,唉。”
这太岁肉煮熟了之后,香气扑鼻,赵天明食指大动,接过来,手感就像抓了一根长条羊肉。
吃到嘴里,酥软可口,即便没有食盐等调料佐味,味道却还要比牛羊肉鲜美百倍。
师徒俩狼吞虎咽,就像深夜开小灶的饕餮之徒,就着一盆水煮肉般,吃几口肉,喝几口汤,都吃得满头大汗,客房里肉香弥漫,热气腾腾。
老和尚嘴上虽然对徒儿“阿贺”咒骂不休,实际上自己没舍得吃多少,看样子打算把大半盆肉都留给赵天明。
还没等赵天明礼让,忽然听见有人在敲门。
来者敲完以后直接推开门,鱼贯而入,竟然是一个个僧人,穿着空荡荡的灰色僧袍,佝偻着身子,围在两人身边。
赵天明吃了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大殿上那些假扮僧侣的狐狸。
此时它们那或浅棕或暗红色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黄铜水盆,原来是远远地就闻到了肉香,也想过来分一杯羹。
老和尚似乎见惯了这群乞食的狐狸,见怪不怪,又像是把它们当成了几十年前寺里的和尚,连头都不抬,把盆里的太岁肉都撕成薄薄的碎片,抛给它们,嘴上说道:
“饿了,大家都饿了,得填饱肚子,才能继续做功课呐。”
狐狸纷纷接过太岁肉,默不作声地放到嘴里咀嚼,很快,这一盆肉就被两个人和一群狐狸分完了。
这群狐僧有模有样地双掌合十,朝老和尚鞠了一躬,然后悄无声息地走掉了,大概又回到大殿上诵经去了。
“呼,吃饱了!”老和尚不知从哪摸出一根牙签,笑眯眯地剔牙,“阿贺,这太岁可比腊肉好吃吧?”
“师傅,这太岁肉吃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就说你小子胆小。”老和尚呵呵笑着,吃饱喝足,心情大好,“这黑太岁啊,可是当初佛祖在黑水降服的,也是你小子走运,跟着为师,才能有福吃到太岁肉。”
“至于吃了有没有问题嘛,”老和尚眯起了眼,“你要是生吞黑太岁,哪怕只吃了一丁点,也早晚会变成傻子那样的……东西。
“但像为师那样,先用火佛之力把它活活煮死,逼出里面的黑气,再吃就无妨了,还是大补之物,吃了好,吃了好哇,强身健体,益寿延年哪。”
“黑气?师傅,你说的这黑气究竟是什么?有毒吗?我看您刚才脸上闪过一层黑气……这会不会对身体有影响?”赵天明追问道。
他很怀疑老和尚之所以得病,就是因为吃太岁肉吃的。
“不妨事,”老和尚不以为然,“这黑气可是太岁的精华,你小娃娃不懂,我看归藏禅师的笔记才明白……”
说到这里,老和尚的神情诡秘了起来,放低了声音,示意“徒儿”把耳朵凑过去,像要告诉赵天明天大的秘密一样,神神秘秘地道:
“我今儿个可破解了归藏禅师的笔记,你道怎地?
“原来明王二十四相里的黑气,居然和黑太岁的黑气,是同源同质的!”
终于又接回归藏禅师和明王的话题了,赵天明精神一振,问道:
“师傅,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归藏禅师猜测地缚灵和他没有找到的那七尊石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这以后呢?禅师有没有找到证据?”
说完,他祈祷老和尚在他错乱了的“时间线”上,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否则自己就要一直等到他恢复清醒了。
幸运的是,老和尚一脸兴奋,猛一击掌,笑道:
“阿贺啊阿贺,你这问到点子上了!为师也是今天才知道,嗯……”
今天才知道?
赵天明心里一动,想到老和尚之前正是讲到这里,才陷入晕厥,醒来就“回到”了过去。
而过去的这一天,恰好是老和尚获知异世界关键信息的时候。
难不成是因为讲述刺激到了他,以至于神智错乱了,再睁开眼时,还以为自己仍然停留在那一天?
只听老和尚说道:
“当时归藏禅师走遍天下,想找到另一个世界存在的痕迹,一日来到了黑水岸边。
“这黑水与白河齐名,一南一北,横贯西南边陲,白河水质纯净透明,滋养了无数百姓。
“黑水却是诡异的乌黑发亮,流经之地寸草不生,附近荒无人烟。
“有句俗语说它是‘船不得过,水不得喝’,即便是天上飞过一只燕子,都会被河水奇异的吸力拽到河里淹死。
“所以黑水也叫‘死人河’,意思是只有求死之人才会靠近河水,河里也只有死人的尸骨。
“但归藏禅师是何等人物,自然不怕民间传闻,他曾来过西南地区数次,都未路过黑水。
“这次他是想去回龙坝的摩云山寨,寻找传说中隐藏在浓雾里的神秘国度夜郎。
“归藏禅师心想,也许这‘雾中夜郎’,就是另一个世界时隐时现的冰山一角。”
“这想法真是妙啊,”赵天明忍不住插口。
至于夜郎国,他只知道“夜郎自大”的成语。
历史上的夜郎国,和这个“镜中世界”里的“雾中夜郎”有什么联系,就是他没法知道的了。
不过,听到老和尚说起“西南边陲”“回龙坝”“摩云山寨”这些地方,倒是让他觉得颇为亲切,很自然地想起了前世的重庆、贵州那片地区。
“嗯,看来伊芙小姐在的西方世界,就像是以英国维多利亚时期为蓝本,点亮了蒸汽机科技树的平行世界。”
“而眼下这个东方世界,是以中国古代为底本的平行世界,不过是妖魔横行、世道崩坏的超级魔改版,朝廷都沦为地缚灵的附庸……”
“生产力和生产技术似乎远远落后于西方世界,至少现在看起来并没有蒸汽机那样的科技出现。”
“但也许这其实就是同一个世界?两者只是在被海水分隔开的两片大陆上,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就像地球那样?”
赵天明思绪万千,赶忙收敛心神,听老和尚续道:
“……归藏禅师那时身体已经很虚弱了,虽然关键时犹能通天地之威,奋金刚怒,委实也是危在旦夕。
“为了节省赶去回龙坝的时间,归藏禅师就打算抄条近路,也就是直接横渡黑水。
“然而当他走到黑水岸边时,他忽然感到体内早已微薄的黑气突然一阵强烈的涌动,逼迫着他往河水深处走去。
“以他的毅力和法力,竟不能压制这忽然暴躁起来的黑气分毫。
“那毕竟是明王的力量,那相传为火佛转世的‘不动尊者,怒目明王’啊。
“归藏禅师就这样一步步被体内黑气拖着,硬生生沉进黑水里。
“但他灵机一动,施展出‘鱼尊者相’,屏气凝息,河水只能将他吞没,侵蚀身体,却不能将他真正淹死。
“他一步步走入深水,朝着河底沉去。
“黑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那种滋味,归藏禅师在笔记里用‘五脏如焚,生不如死’这八个字来形容。
“好在他苦苦忍耐,终于还是沉到了黑水河底。”
讲到这里,老和尚看了一眼窗外的夜空,喃喃道:
“阿贺,你看,这天都快亮了。虽说最近日子过得艰难,但就像这天,总能有拨云见日、夜尽天明的时候。
“为师天赋不高,没能教会你几门金刚术,往后有哪一天去了,留你做这座火佛庙的住持,可就苦了你了。
“但你要记住,只要活下去,总会有希望的。你想,世间千种道法,万般仙术,佛祖为何独独选了‘火’这一脉?
“只因人在长夜里,便是有虎狼伏爪,妖魔环伺,只要看到一点火光,那就是永存的希望。
“我佛……慈悲,降临在这世间,就是为了给我们这些凡人,”老和尚伸出手掌,掌心闪过流淌着“卍”字的猎猎火光,“一点希望啊。”
“而在黑水河底,绝命死地,归藏禅师也看到了佛祖留给他的那一点火光。
“他看到了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