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终于开口了，却没有理会道士的问题，反问道：“是你害了阿贺？”
赵天明听到他声音很抖，分不清是因为忍受痛苦，还是因为愤怒。
道士似乎想了一下阿贺是谁，过了片刻，才道：
“是又怎样？嘿嘿，和尚你眼下‘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操心养的这一窝狐狸？”
他踱步到一旁，又走回老和尚面前。
赵天明只见一条尾巴垂落在他鞋面上，原来他去墙边捉了一只狐狸在手里。
他看不见道士做了什么动作，但看到那条狐尾不断剧烈抽搐，显然在遭受折磨。
“住手！”老和尚怒喝。
“似狐非狐，似人非人，既无法相，也无妖气，奇怪，奇怪。”
道士似乎在翻检狐僧的身子，顿了一顿，缓缓说道：
“这毛是狐狸毛，这骨却是人骨，至于这肉，如此玄异……和尚，你难道是用黑太岁为它们做的肉身？
“嗯，是了，你定是先将太岁体内的黑天煞气吸出，再施展金刚术‘肉白骨’，救了这么些个半人半狐的东西。
“怪不得你脸那么黑，原来是压制不住黑天煞气。
“我就说嘛，黑天书哪是那么好练的？
“和尚啊和尚，你不愧是火佛传人，竟如此舍己成仁……呵呵。
“都说修火佛的，修的是‘众生道’（注1），讲究慈悲为怀，怜悯世间，看来果然如此。”
这道士竟像个绝顶聪明之人，居然稍加思索，寥寥几语，就把原委猜的八九不离十，更不需要两人回答半句。
老和尚忽道：
“你既盯上了这座火佛庙，恐怕早把老衲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又何必在这儿佯作不知，惺惺作态？”
冷面道士嘻嘻一笑，随手将狐狸掷在一边，若无其事地道：
“盯上是真，底细倒摸得不清楚。
“你这和尚深居简出，谨慎得很。
“若不是昨晚出去捡了这个骷髅回来，我还真不能确定，竟真有人愿意浪费修为生命，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赵天明心里一惊，“这个骷髅”指的自然就是自己了。
在他和老和尚刚一见面时，这道士竟已经潜藏在暗处窥伺！
这么说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并非老和尚的徒弟，方才对自己的询问，只是在装傻扮愚，装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实则对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要不是老和尚一语道破，这道士可能还要装模作样地演下去。
“你对它们做了什么？”老和尚冷冷地问。
赵天明听见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似乎慢慢压制住了黑气。
“没做什么。只是道爷我啊，性子比和尚你，还要更谨慎些。”
道士笑道：
“实不相瞒，我瞧这庙里老有狐狸外出，就觉得奇怪，一定有什么缘故。
“野狐参禅，顽石点头，岂不都是天降机缘的异兆？
“道爷我可最爱凑热闹，哪里有机缘，高低得顺手摸上一把。
“和尚你的底细我没摸清，这些狐狸可被我摸得清清楚楚。
“我可得好好瞧瞧，这些野狐禅是怎么回事，要不然阴沟里翻船，岂不惨了？
“所以今儿个白日里它们跑到山野里，我便一只一只地捉了，数了数，刚好一百只。
“‘杀牲不过百，杀人不过三’的‘百’呐。
“和尚啊和尚，你救了这么多性命，真是合该保你长命百岁，太平无忧，嘻嘻。”
老和尚默然听着，一言不发。
“只是……”道士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我左看右看，这些野狐人不人、鬼不鬼的，都是些早该投胎的畜生罢了。
“想到今天贫道还未杀生，一不留神，竟不小心动了杀念，活活掐死了一只，惭愧啊惭愧。
“我怕您老人家伤心，只好扒了它的衣服，混在狐群里回来。
“敲了半天木鱼，念了半天佛经，也不知给我加了多少功德，但感觉那畜生，好像已被我彻底超度了，也算省了师傅您的事，善哉善哉。
“师傅……您要是想护住眼前剩下的这些畜生，那就快快把黑太岁交出来。”
道士循循善诱，“贫道现在只求宝，不杀人。给我黑太岁，贫道保证离您和这位小沙弥，还有这九十九条狐狸远远的，今生再不履贵地一步。
“但要是师傅不想给嘛……那也只好等到明天天一亮，贫道大开杀戒，当着您的面，把它们一一摔死，啧。
“我知佛家有言，‘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师傅您既救了它们，也不愿再眼睁睁看到它们惨死面前吧？
“佛家又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实不相瞒，贫道已是将死之身，就指望靠黑太岁这一味药苟延残喘了。
“师傅您把它给我，也是救人，同样都是救人，救谁不是救呢？众生无别，这可是火佛说的……”
“孽障！”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一声暴喝打断。
赵天明只觉整座寺庙都彷佛颤了一颤，久久不语的老和尚此时一开口，便如狮子怒吼：
“有情者乃众生，你这枉造杀业的无情孽障，生不配入众生轮回，死当堕无间地狱，竟还敢在此奢谈佛家偈语，呸！”
“嘎嘎嘎……”
一阵乌鸦啼叫，它们本来落在寺庙的屋檐上，被老和尚的怒喝吓得飞走了。
接着，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赵天明终于能够抬起头来，看到与老和尚面面相对的道士，正缓缓抬起袖子，擦拭被老和尚啐的一脸唾沫。
他面无表情，只是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道：
“若是见死不救，那贫道就……
“杀生自救。
“明日天色一亮，贫道先杀狐，再杀人，最后把这座庙也拆了，让火佛供奉，在这方圆百里内断绝。黑太岁我照样能取走，最多不过是掘地三尺，多耗费点力气罢了。
“这么一桩十足的赔本买卖，师傅您何苦要做？”
老和尚冷笑道：
“贼道士，老衲虽愚钝，还不至痴傻。你这阴毒性子，白日里既已摸了这些狐狸，哪儿还会放得过它们？
“怕是早已种下了毒咒，已如死物，被你驱使。
“否则，阿贺岂会口喷绿水？这些狐儿又怎么会被你混入其中，现在还呆呆站在那里，照常念经？
“先杀狐，再杀人？
“狐已死，人，也不会留下活口，这才是你们这些邪魔外道的做派。”
注1：众生作为佛教术语，又名“有情”，所以小说里的火佛门徒修的就是有情道，与无情道相对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