艇上所有人都注意到突发的情况。当步声忽然从高处出现时,连伊兰也忍不住哆嗦一下。
浓黑的烟气突然在坡道顶沿弥散,又被飞奔的巨兽扯出一长条弧线。经过挫折的它依然隆隆前行,猿臂般的四肢呼啸着在空中轮转,虽然相较之前多了些蹒跚。
眼下的水道呈现出弯度,缓幅地向右拐去。汽艇自觉向内侧贴紧,本就极速运转的引擎又一次发出濒临解体的轰鸣。即便如此,恩佐依然眼见着对方一点一点地逼近。
出于一种莫名的心理,他将手中的长铳端起,凭着肌肉记忆让枪托倚上肩头。风浪和颠簸的干扰下,他并不费力地对齐准星和照门,微微前偏枪口至预想位置,每个动作都让他感觉到熟悉。
接着他叩动板机,眼见着燧锁在面前打出火花,铅丸旋绕着膛线射出,带着火药的烟迹和余温。
他觉得自己能预准子弹的轨迹。击中钢铁的脆响也果然按时响起。
“噌”的一声,似乎在表面弹开了。
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巨兽依然飞卷着土石狂奔,引擎接续着枪响在耳际轰鸣。
恩佐静静等着枪口的余烟飘散。
“有意思。”
艾伯特突兀地干笑一声。他躺在地上目睹了全程。
“优雅而从容。恩佐。”
“没有用的,恩佐阁下。”阿德琳在给伤者的绷带打结,她依然带着隐隐的哭腔。
空膛的火枪从恩佐手中滑下。世界在他的眼里仿佛停过一瞬。
“我似乎是个很好的射手。”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像是有点不信。
“你的确是。”
艾伯特接话。他现在显得不在乎任何事。
“去利奥迪兹的那回,伊兰非要逮中途看见的那几只鸟儿。她吃厌了罐头面包,想改善伙食。”他笑着说。“雾区的鸟,都不用写在手册上,有点智商的人都不会去吃,她偏不。当时阿德琳也在,她拉着你们俩打鸟。两天下来你打了三只,就比阿德琳少一只。
“反倒是伊兰,一只也没打着。后来她强迫你烤了鸟肉,自己挑了最肥的一只,结果第一口就给她吃吐了。白费了你们的功夫。”
“不好吃吗。”
恩佐径直问道。对方若无其事地往下接:
“她说土腥味儿太重,还有股烟气,以前她打到的鸟不这样。我猜她是在伦蒂尼姆打的。有了天滤枢纽,鸟都跟着沾光。”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一旁的阿德琳忍不住了。从恩佐慢悠悠瞄准开始,她就担心对方是不是真的出了精神问题。现在又就着机甲的脚步谈起鸟肉,呈现出来的已不只是荒诞了。
“没关系,阿德琳。”艾伯特说。“即使逃得了眼下,又逃得到托斯卡纳吗。”
漠然的语气一下子就激出了阿德琳的眼泪。她就像所有希望都已经破灭似地,第二次,也是更悲哀,更难受地啜泣起来。
骤然又是一个急转弯,方向与上次的正好相反。伊兰将汽艇漂移进右边那条岔道,沉重的惯性让恩佐再一次摔趴在舱板上。
“阿德琳,我们也许能射击它的血管。”
恩佐意指那条暗金色的传动神经,同时伸手取出另一只火铳。
“那里包着合金。”答话的是艾伯特。“你真想试试,箱底有层手雷。但别抱太大希望。”
恩佐闻言将箱中火铳都翻了出来,最底下的确有层暗格。卸下活板,整一层的木槽都填着卵形的金属榴弹。
他刚捡两个出来,便听见后方传来一声爆响,连带着蒸汽的鸣啸。像是什么机械结构蓄力到极致又突然释放,各部件发出近乎崩裂的劲响。
回头的时候,钢铁的阴影已经投在了舱艇之中。恩佐听见刃爪破开了空气的嘶鸣,形同蜘蛛的巨兽从空中飞扑而来,径直砸在前方的水道之中。伴着土石的水花一瞬间朝天而起,汽艇紧急刹停,再只几秒就能闯进左边的岔道。
如此跳跃显然伤到了机甲的传动,它颤抖挣扎着起身,将巨臂钉入一旁的坡面助力。再然后是四枚榴弹从艇中掷出,四大团火花接连在最前方的巨臂上炸开,传出弹片崩到钢铁的噼啪的刺鸣。
硝烟还未散去,恩佐见伊兰又从风衣里拔出两枚榴弹,重向同一个位置丢去。随即又是两声爆鸣,机甲却只是在火尘中停顿一下。它还在转过身来。
“恩佐!”伊兰从前排扑了出来,连忙箱中抓出两枚手雷。“术法!”
恩佐掷完两枚手雷,挺身向汽艇的前部迈去。又是四团火光在钢臂上炸开,对方的行动被稍稍阻滞,整体向着被击中的一端低倾下去。
“我会尽力,”
他在爆炸声中低吟,金橙色的火光从眼前闪现。
他尝试让自己的血液沸腾,似乎其中真正蕴含了所谓魔力。心脏顺着他的情绪而狂跳。
轮齿与蒸汽的轰鸣声中,眼前的巨兽正在徐徐起立,身子几乎侧过了一半。他很快就能再次和驾驶员对视了。
“如果真的有所谓术法——”
他的眼神稍稍坚定了,
却骤然听见极速的鸣响起,从左侧的岔道如飞箭般飙来。这是又一艘汽艇的狂啸。
下一秒他看见灰色的影子闪出,迎面冲翻了巨兽的一臂,整台机甲都在瞬间向那一侧倾倒。
再一秒是轰然的火焰迸发,从汽艇的正中央爆开,直接覆盖了正在下落的装甲舱室。恩佐眼看见一片的火红灿烂如烟花般膨胀、发散,同时伴着无数弹片击飞的声响。连他的面庞都感受到灼热。
飞来的小艇顿时被火海覆盖,连水面上都粘着整片燃烧的火苗。浓烈的汽油和火药味道传来,他反射性地从腰带抽出面具,然而过滤也挡不住刺鼻的化工苦味。
恩佐顺势蹲下,藏在挡风玻璃和驾驶台之后,余光瞥见未被烈火波及的角落里有一袭黑衣奔来。
艇中人都被这一幕景象镇住,爆破造成的耳鸣嗡嗡作响。蒸汽引擎的低吼在整条河道回荡。
巨兽倾颓在燃烧的水面里,尽管还在挣扎着站起,一只钢臂的结构分明已经变形。浓烟忽然从它身后的气管中喷吐,动力被全功率地调动起来,最终却还是直挺着跌回火焰。
阿德琳挂着泪水,震惊地看着浑身是血的人跃入艇内。伊兰已经回到了驾驶位置,一脚油门将汽艇拐入岔道。一旁的火海里,巨兽仍在徒劳地挣扎。
“伊兰。”
中校的声音相当阴沉,而且带着痛苦。他扶着自己的左臂,满身满脸都有血迹。被点名的人没有回复。
“雷恩最后信任了你。”他径直在舷侧坐下。“船是他开的。”
“——中校,”阿德琳缓过神来。
头发半白的中年人脱下自己的风衣,肋骨部位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他的左臂挨了不只一枪,看上去整条胳膊都已经失能。
“开到最近的梯口弃船。”
他朝前排丢下一句,便相当疲惫地沉下头去。艾伯特见势支撑着起来,去和恩佐挤在艇前。
“该你打头阵了,恩佐。”
他在副驾驶位的后面说。
恩佐现在和伊兰并肩坐着。侧头看去,少女依然是那副空洞而专注的神色,刚才的激昂已经不见踪影。
“我会的。”
“不用再隐瞒了。伊兰以为能保住你,她错了。”他的语气依然平淡。“活下来再说。”
对话一时停下,从后面传来撕裂绷带的声音。再有的就是艇侧扬起的风浪。
艾伯特回头看看艇后的忙碌,又将目光移到身侧显得沉思的脸上。艇上表面地从纷乱跌回沉寂,但每个人的心里都纷乱如麻,依然压着方才的惊悸。
“仅剩您一个人了吗,”阿德琳的声音微微发颤,“为什么突然——”
“不知道。”
未等说完他便截断,完好的一只胳膊紧扶着前额。
她噎住,朝伊兰的方向望望。对方从头至尾都是同一种镇定,镇定得有些麻木。
“弃船以后,怎么办?”
一种横生的不平支使着她,她忍不住要质问这种假装的平静。
没有人答话,阿德琳的气愤好像撞上了柔软的棉花。
“伊兰?”
“阿德琳。”艾伯特带着劝阻的意思开口。
她看见伊兰微微侧了点头,像是瞟了一眼后视镜。
“伊兰?”
阿德琳这回整个身子都向前倾了,几乎想要扑过去拽住她的衣领。
“火车。”
像是从牙关里硬挤出两个字儿,然后就回正了头。沿途的水道愈发破败,汽艇在各种岔道间穿梭。
“火车?”她有点儿被气笑了。“这也在你的计划中?”
相当应景地,铁路的吱嘎在喧嚣平息后显现,天际远方隐隐有汽笛的呼啸。这条通向城外的轨道似乎与河道并行。
“五个人抢夺一整趟军列,是这样吗,大小姐?”
“不是军列。”她又蹦出一句。
“中校。”
阿德琳转过身寻求裁决,她的面色相当难看了。中年人却和睡着了一样,显得没力气再来争执。
“听她的吧。”话是艾伯特说的。“也只能这样了。”
“怎么,我们还要——”
“阿德琳,”
恩佐回转头来,目光相对让她一愣。
“会没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坐在他身后的伤员没绷住笑声,摇了摇头。
“……‘保证’,”阿德琳先是被他镇住一瞬,随后又恢复了原先的态度。“您准备拿什么作保?”
“未来。”
他犹豫着说。
“也许。”然后他补充。
这回连中校也迸出笑声,被阿德琳包扎着的伤臂连着一抖。
“有点神叨了,恩佐。”艾伯特没打算给他留面子。”迷雾有致幻性。你要不再想想。”
阿德琳被这种氛围带动,嘴角也抽了一下,但恩佐的话在她心中还是很有分量。“什么样的未来?穿白裙子的?”
他点点头。
“难道不是伊兰穿着白裙子?”内心的波澜让她口不择言,“她那么美,那么漂亮,还那么镇定、足智多谋,而且还喜欢着你,什么时候轮到我了?”
“……我也想知道。”
他坦诚地说。
“你别折磨阿德琳了。”艾伯特用没有受伤的一臂推他回去。“让她歇会儿。”
“真是上了贼船。”
不知道是有感于恩佐的真诚,还是被他的莫名其妙镇住,阿德琳暂时不再言语。只剩下破浪的啸声从艇头碎开,顺着舷侧飘散。
然而压抑并没有解脱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