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
青年一下子惊醒,入目即是雪亮的顶灯,刺得他眼仁一阵疼痛。他随后感受到背部的坚硬,自己是被放躺在了地上。
少女的面容出现在眼侧,投来关怀的目光。
他挣坐了起来。
这里是一处小室,周围的几名黑衣军人或坐或站。他们的外观较之前狼狈了许多,不少人的衣摆溅有血腥。
“伊兰。”
恩佐又叫了一声。这次所有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我在这儿呢。怎么了?”
从表情上看,少女经历了一场苦等,现在依然抱有疑虑。
“睡迷糊了?”
她想缓和一下气氛,因为恩佐显得异常严峻。
“你是伊兰·维尔福特?”
两人的表情在瞬间对调。伊兰的笑容直僵在脸上。
从眼下的处境,恩佐看得出自己和她交情不浅。但空荡而胀痛的大脑实想不起别的事情,连梦中所见都如流水般飞逝。
他仿佛是穿越时空一般。
“是。”少女僵硬地点点头。“谁告诉你的?”
“我做了梦。梦里是一片战场,我看见了背负巨翼的骑兵,看见了维尔福特伯爵,还有位白衣老人。老人叫——”
他尽己所能地翻找信息。但猛然的卡壳令他一惊。
明明是方才亲历的场景,他回想起来却已有些模糊了。不仅如此,连第一次所梦见的,他现在也只留了个影子在。
恩佐就这样张着嘴,愣在那里。他的额头直沁出汗水来。
但少女显得比他还紧张。
“叫什么?”她试着引导他开口。
“叫——”
思绪在一根根拧紧,几乎挤得出水儿来。但呼之欲出的名字就卡在那里,卡在距离喉咙一寸远的地方。
“我忘了。”他吞吐着说。“真的忘了。但我——”
“可以了。”少女用手势示意他停下。
“有意思。我会汇报的。”她舒一口气。“但你得向我坦白,之前有没有见过我的证件?”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了。
“‘有’还是‘没有’?”
彷佛对方说了个好玩儿的答案,她眨一眨眼。
“我想不起来。”
“那么,我默认‘没有’。出于对我们好恩佐的信任。”
她从后手递过来一件东西,黑棕色固体,半用锡纸裹了,闻着有脂油的甜香。恩佐这时才恢复了自己的嗅觉,觉到屋内漫着谷物制品的气味儿。
“好东西。吃就是了。”
对方将这一小块儿甜品硬塞在他手里。他的手还有些麻木,便只是呆呆看着这方格模样的食物。
“没见过么。”
她看着恩佐的表情。“我以前带你吃过一回。连这也忘掉了?”
“这是海外领的食品。”恩佐像是想起什么,凭直觉说道。“很久以前流通过。”
少女一愣,表情更加微妙。
“那可真是‘很久以前’了。”她笑笑。“但这是新近生产的一批。内供特货。”
坐在角落里的一位忽然开了话:
“伊兰真是下血本儿了。”他的面具摘在一旁,是位清秀的小伙子。“为了这一兜子巧克力,她折腾了小两个月。你要珍惜,恩佐。”
“喂。”
少女直瞪他一眼。对方无所谓地咬了口面包。
“而且,恩佐,”他嚼着继续说,“我们管她只要一块儿,她也没给过。结果她一下子就给了你半板儿。”
“恩佐状态不佳,”少女分辨道,“今天也没吃过东西。再者——”
“我们也是刚吃上饭,”对方笑着抢过一句,同时晃了晃手里的面包,“恩佐!”
恩佐应声抬头,心里也猜到点儿什么。他见着伊兰的脸有些微红,而她一察觉了他的目光,也忍不住遮过脸去。
他有一点感触。像是旧日有过的感觉重新袭上心头。但他说不清其中的内容。
既然如此,
他一口咬下了巧克力,浓甜的滋味在舌间化开。的确是尝过的味道。
但是在什么时候尝过的呢。是被谁领着尝过的呢。这就一概想不起来。
他感受着齿间的稠粘,茫然地环视周围的人们。戴了面具或没戴面具的容貌,恩佐感觉到熟悉。
就像嘴里的味道一样。还有身边这一位伊兰。伊兰·薇尔芙特。
有好多的事情等待着思索,或者说是回忆,朝花夕拾。但总之,首先要做的是:
“谢谢你。”
听见声音的少女回过眼来,有一点踌躇。他以为对方没有听清,便又说了一句。
“谢谢你,伊兰。”
“——啊。好。”
对方应了,然后直看着自己。恩佐用余光发现别人也都望着自己。
“我就说过,恩佐没有大事儿。”又是青年的声音,“还是这么彬彬有礼。”
伊兰的眼睛又瞟过他去。但对方紧接着招呼恩佐:
“恩佐,你不知道你又昏过去那会儿,伊兰简直要——”
“行了,泰德。”近处一位刹住他的话,声音被面具显得朦胧。
对方只好耸耸肩,用表情说出未尽之意。
“咳。”
少女故意清清嗓子,看回眼前的恩佐。
“我们刚闲下来,话都有点儿多。你又睡了快两个钟头。”她挪了挪坐着的椅子。“简单点说,我们马上要钻出地铁了。往前再转几个弯儿,就到了蒸汽阵列。我们从那里的水道走。你对这条路线有没有印象?”
恩佐摇摇头。“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就不要想太多,跟我们走就可以。”她语声温和。“至少你想起我来了。”
“你是伊兰。”
“是。而你是恩佐,恩佐·帕斯托雷。”
少女眼神一转。
“当然,如果你坚称自己是什么‘德·里纳尔蒂’,我也不反对。毕竟你看到了什么,我没有定论。”
“你真的姓薇尔芙特么,伊兰?”
“你小子。”对方听得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我明白了。”恩佐的眼神稍稍沉落。“我们也许面临着同样的困难。”
“现在只有你‘面临着困难’,帕斯托雷先生。”她语气一转。“你真觉得自己是‘恩佐·德·里纳尔蒂’?”
“直觉告诉我——”
他被打住了。“有什么依据没有?”
“目前没有。”
“没有依据的话,你就暂且当着帕斯托雷。关于‘里纳尔蒂’,交给我,交给我们。”伊兰说。“我觉得,回想起你现有的经历,尤其是遇见我们之后的经历,比探究你的真正身世要紧。”
“我们”。
他由此想到一点:
“眼前的大家,我本来都认识吗?”
伊兰还没来得及回复,就被泰德插了话:
“恩佐!”
一声意义丰富的呼喊。几乎真带了点儿悲伤了。
恩佐看向伊兰,她的眼神为她代言。周边的人也一齐注视着恩佐。
停顿了一会儿,少女开口道:
“不只是‘认识’。这里的每个人都有故事,和你的故事。光是为了他们,你也要赶快想起来。”
恩佐想了想,第一次露出微笑来。
“看来的确如此。”他说。“我从醒过来开始,就隐约有种感觉。而且我还想起一个名字,除了‘伊兰’以外的名字。”
“那么,你想起谁了呢。”
伊兰顺着问了下去。
开始她还有点儿期待,但转瞬就凝重了表情。这是在恩佐说出口之前。
“马库斯。”他脱口说出。
“我想到的名字是‘马库斯’。”他又重复一遍,然后环视了周围的人。“请问哪一位是马库斯先生?——伊兰?”
他觉察出气氛的变化。全场都低沉了一瞬,但似乎又没有任何事发生。
“马库斯先生嘛……”
虽然伊兰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她还是找了个借口。
“马库斯会在终点接应我们。”少女用手势打了个双引号:“‘旅途’的终点。”
“噢,他是已经——?”直觉支使他问出这句话。
“没有。恩佐。”
这回是劝阻过泰德那一位。“他的确只是接应。”
“你果然想起他了。”少女笑笑。“说来话长,我希望你能自己想起来。”
“那我尽力。”恩佐也只好承应。他刚想往下说,却被少女抢白。
“巧克力还吃么?”她看向对方攥着的包装纸。“不够还有。”
“伊兰。”
恩佐看入她的眼睛,表情复杂。
“所以说,恩佐,”她稍稍加重了语气,“我希望你赶快想起来。但也不要强求自己。”
“如果有要紧的事情,请及时提醒我。”
“要紧的事情眼下就有。”伊兰说。“天亮前要赶到蒸汽阵列。你现在醒了,也就可以出发了。”
“……很熟悉的地名。”
“所以说,”少女吸了口气。“请快些想起来。这对你意义重大,恩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