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轩在一旁见那中年人原本数度有机会脱身,然而却因为担心误伤旁人,始终不肯混入人群,心中不由得暗自钦佩,眼见再斗下去,难免有人伤损,当下也顾不得许多,顺手拔出鱼肠剑,叫道:“这位朋友别慌,我来助你。”说着话,手中短剑直指那瘦小汉子的肩头。这招“斗转天南”本是萧家剑法中的招数,萧璐无儿无女,只有沈轩这么一个徒弟,便传了与他。
那瘦小汉子正自得意,闻得喊声,急转头时,却见一柄短剑已然递到面前。他与那中年人交手数次,对方从来都是孤身一人,此刻陡然听到对方来了帮手,不由得心中一惊。就在这错愕之间,沈轩的短剑已然贴身划过,饶是他闪避得快,未曾受伤,衣衫上却也被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一时间锐气大挫。接连退开数步。那中年人见有人相助,也不禁大出意外,望了沈轩一眼,沉声道:“多谢小兄弟援手。”
那瘦小汉子看清来人不过是个少年,不由得怒道:“哪里来的臭小子,敢在这里捣乱。”沈轩横剑当胸,昂然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瘦小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哼了一声,冷笑道:“不知死活的小子。”说着话,重又纵身上前,一口刀左劈右砍,竟然同时分袭二人。
那中年人得沈轩之助,精神大振,二人联手,登时便占得上风。那瘦小汉子眼见不利,却依旧缠斗不休。他身法快捷,来去如风,二人一时倒也奈何他不得。那中年人又再接连设计,诱他上当,不料那瘦小汉子吃了一回亏,变得机警异常,当下紧守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口中却不住地撮唇作啸,意在招呼同伴来援。
又过了数招,忽听旁边屋顶上有人叫道:“侯兄莫慌,我来助你。”紧跟着,一条人影便跳了下来。那瘦小汉子闻声,头也不回地叫道:“是周兄弟吗?来得正好,你去收拾那个臭小子,这姓李的我能对付。”来人答应一声,转头奔向沈轩,起手一刀,便劈了下来。沈轩横剑一封,只觉手臂一震,正待回剑刺去,来人却“咦”了一声,低声道:“这不是沈兄弟么?”沈轩一愣,不想长安城中居然还有人识得自己,急忙定睛细看,见来人竟然便是当初在龙门集上相识的周兴,忙答道:“原来是周兄,你不是去投唐公了吗?”。周兴欺近身来,一面假意交手,一面低声道:“正是,唉,沈兄弟,你怎么和这姓李的搅到一起?”沈轩奇道:“这姓李的是什么人?”周兴也奇道:“你难道不知么?”便在此时,屋顶上又接连扑下几人,二话不说,便将那中年人与沈轩围在当中,拳脚兵刃,纷纷招呼过来。这些人服色各异,招式纷杂,然而身手却都十分了得,想来在江湖上也均非泛泛之辈。沈轩无暇分神说话,心中却禁不住惊疑不定,想不到对方一时间竟能聚得如此多的好手。
那瘦小汉子后援一到,双方的攻守顿时逆转。那中年人内力深厚,尚可勉强自保,沈轩却已抵挡不住。来人之中分出两人来相助周兴,一人手执铁鞭,横扫直击,走的乃是刚猛的路子,沈轩手中鱼肠剑与之一碰,险些脱手飞去,只得连连闪避,不敢与之相交。另一人空手下场,却是施展擒拿手,不住抢夺沈轩手中的鱼肠剑。沈轩招数上处处受制,立时落在下风。此时有旁人在场,周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在暗中容让。饶是如此,沈轩一时间也接连遇险。好在这些时日,他一直勤练云鹤道人所授白驹过隙的轻身功夫。所谓“白驹过隙,忽然而已”,这套功夫施展出来,进退之际陡然间便迅捷无比。每逢危急时刻,沈轩便施展这套身法,接连避过众人的夹击,这才得以勉力支撑。只是对方人多,围得又紧,若要脱身,却也不能。这白驹过隙的身法虽妙,却颇耗内力,他年纪尚轻,内力修为浅薄,接连施展几次,已渐感不支。
那中年人与那瘦小汉子相斗之余,一直在留意四周情形,寻找脱身之策。然而一瞥眼间,见远处长街之上又有几人奔了过来,看身手也均非弱者。他情知对方接连有人来援,若再稍一耽搁,只怕两个人都难以脱身。今日他身在难中,却得沈轩仗义相助,心中大是感激,如今眼见形势危急,又如何肯让沈轩为自己枉送性命。当下一咬牙,双掌齐出,对着众人连劈数掌。这几掌乃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众人胸口一窒,只觉得对方的内力竟如怒涛狂涌,势不可挡,不由得齐齐地退开两步。那中年人缓过一口气,高声叫道:“小兄弟,对方势大,你快去吧。李某识得你这位朋友,此生也算不枉了。”说着话,双掌飞舞,将众人的攻势一并接下。常言道:一人拼命万夫难挡,众人被他一阵猛攻,竟然连连后退。只是困兽之斗,势必不能长久。沈轩心中一阵热血上涌,非但不退,反而抢上一步,叫道:“你我同进同退,沈轩绝不舍你先逃。”
便在此时,那中年人猛然间身形一歪,险些跌倒,接连踉跄几步,这才勉强稳住。沈轩吃了一惊,急忙伸手相扶,定睛细看,却是那中年人足上中了一支甩手箭,这一下受创颇重,一时难以行动。原来那瘦小汉子心思机敏,趁那中年人全力出招,自身防护不周之际,突施冷箭,偷袭他的下三路,如今那中年人足上中箭,行动大为迟缓,再想逃走,已是绝无可能。
那瘦小汉子一击得手,心中极是得意,当下高声叫道:“大家住手。”众人闻言,各自收招后退,纷纷向他望去。那瘦小汉子微微冷笑,对那中年人叫道:“姓李的,这次看你还往哪里逃?你看看周围,还不束手就擒么?”那中年人循声向四外望去,只见这片刻之间,街道两旁的房屋上都已有人把守,各人手持火把,将四下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那中年人叹了口气,沉声道:“姓侯的,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么?既然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这位小朋友,”说着话一指沈轩,接着道:“与李某素不相识,只不过今日适逢其会,还望你放他一马。”那瘦小汉子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李靖,如今你已然自身难保了,还想在这里指手画脚么?这小子既然不知死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那中年人李靖闻言,忍不住怒气上冲,猛然间大声喝道:“唐公志在天下,难道只为小小的私怨,便要加害豪杰之士么?”他内力充沛之极,这一声怒喝只震得众人心旌摇荡,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那瘦小汉子脸上微微一红,正待开口,却听远处有个清亮的声音赞道:“说得好!”紧跟着马蹄声响,几匹马沿着长街一路疾驰而来。为首之人不过二十许的年纪,一身戎装,英气勃勃,来到近前,一勒马缰,抱拳道:“药师兄,多时不见,豪气依旧不减啊。”李靖“哦”了一声,淡淡地道:“不想为了李某一人,居然还能劳动二公子的大驾。”那年轻人朗声长笑,翻身下马,便径直走了过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路,那瘦小汉子迎上前来,似是有意劝阻,却被那年轻人伸手虚拦了下来,只得也悻悻地退了开去。
趁此机会,沈轩俯下身,拔去李靖足上的甩手箭,又取出金疮药,敷在他的伤处。那年轻人来到近前,却不开言,只是站在一旁,先待二人疗伤。沈轩低声道:“李大哥,你识得此人?”李靖苦笑一声,道:“他便是唐公的二公子。”沈轩吃了一惊,这几日他在江湖上已然听闻,李渊自太原起兵以后,直至攻占长安,他的次子李世民统领大军,攻城掠地,端的是声名赫赫,不想本人却如此年少。
待沈轩疗伤已毕,李世民才开口笑道:“药师兄别来无恙,这位小兄弟却不知如何称呼?”沈轩当即也报上姓名,他在江湖上籍籍无名,李世民也不以为意,依着江湖上的规矩,丝毫不曾缺了礼数。李靖在一旁开口道:“这位沈兄弟的名姓,在下也是此刻才知,一人做事一人当,二公子既来捉拿在下,却与旁人无干。”李世民笑道:“此时此地,药师兄不忧心自身安危,却一意顾及旁人,果然不愧豪杰二字。”李靖也笑了笑,淡然道:“李某如今已是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还望唐公日后多以突厥为意,万万不可引狼入室。”
李世民双眉一挑,讶然道:“药师兄何出此言?”
李靖叹道:“二公子又何必明知故问。如今中原大乱,群雄四起。突厥始毕可汗多以兵马相助,一来是贪图中原的财货,二来也是监视群雄,暗中窥探我中原虚实。听说唐公军中便有突厥的兵马,二公子不会不知吧?”
李世民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李靖接着道:“只是突厥一向贪得无厌,侵我疆土,掠我百姓,倘若当真入主中原,天下不知还有多少百姓要深受其害,那时只怕更是后患无穷。在下今日言尽于此,还请二公子三思。”说到这里,李靖双手一拱,然而眉头紧锁,似乎深以为忧。
李世民见他身陷重围之中,却毫无惧色,侃侃而谈,气度着实不凡,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当下笑道:“药师兄所言不错,只是莫非却想袖手旁观么?”李靖微微一愣,李世民接着道:“如今中原板荡,突厥猖獗,以药师兄的才能,又何愁没有用武之地。”
李靖连日来一直被那瘦小汉子率众追拿,今日身陷敌手,自份必死,不想李世民却露出招揽之意,正犹豫间,却听沈轩在一旁插口道:“其实我中原兵多财足,倘若天下太平,大家不是彼此自相争斗,区区突厥,又何足挂齿。”这本是上次离开龙门集后,萧璐对他所说的话,此时他听二人谈论,便忍不住说了出来。李世民喜道:“沈兄弟见识明白,所说一点不错。”他方才见沈轩于强敌环伺之际,却不肯舍弃李靖自己逃生,心下颇为赞许。二人年龄相仿,言语投机,心下自不免有亲近之意。
三人说话之时,其余诸人却依旧分散在四周的屋顶、街道之上,隐隐对李、沈二人成合围之势。一来防止二人突然逃走,二来也避免闲杂人等靠近,节外生枝。众人各居其位,默不作声,就连周兴这样桀骜不驯的江湖豪杰,也都一言不发,只有火把燃烧之时,发出阵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沈轩在一旁见了,心中不由得既惊且佩。
李靖沉吟片刻,忽道:“我听江湖传闻,都说唐公如今已然……。”李世民知他话中之意,不待他说完,便笑了笑,轻声道:“当初汉高祖尚有和亲匈奴之举。唐公又岂会连勾践都不如。”李靖闻言,点了点头。李世民见他意动,接着道:“药师兄,如今皇帝远走江南,中原无主,天下群雄逐鹿之势已成,我这话说得可不错吧?”李靖不想他有此一问,顺口道:“不错,如今隋杨无道,天下民心尽失,虽是国家不幸,却也正是英雄竞起之时。”李世民双眉一挑,点头道:“药师兄此言极是,阁下有为之身,若是就此白白埋没,岂不可惜。不如趁此机会,大大地做他一番功业。日后开疆拓土,扬威异域,却也不负胸中所学。”李靖困顿已久,然而自幼熟读兵书,在江湖上更有奇遇,于一身所学极是自负,今日听李世民如此说,心中不由得蓦然生出一股豪气。当下躬身行礼,沉声道:“既然如此,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李世民闻言大喜,当下挥了挥手,四周众人一齐躬身,紧跟着便依次退了开去。李靖见众人号令严肃,当真是如臂使指一般,也不禁暗暗点头。
那姓侯的瘦小汉子走到李世民身旁,低声道:“二公子,唐公有命……”李世民却只是微微一笑,毫不理会。这时,旁边早已有人牵过三匹马来。李世民同李靖都翻身上马,沈轩却记起萧璐临行时的吩咐,当下退了一步,仰头道:“二公子,李大哥,在下方才不过是误打误撞,这才贸然出手。如今大家都没事了,那在下便告辞了。”说着话,双手一拱,便欲转身离开。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都不禁大吃一惊。如今长安城中前来投奔唐公的江湖豪杰不计其数,李世民位高权重,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等闲之人便是见上一面,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想这个少年放着眼前这大好机会,却这么不识相。那姓侯的瘦小汉子站在李世民身后,双眉渐渐竖起,忍不住便要发作。李靖方才与他并肩对敌,彼此肝胆相照,也不想就此分离,当下也忍不住出言相劝。沈轩也不清楚师父的用意,然而此刻却又不好明言,当下只是摇头不肯。
李世民先前见沈轩年纪轻轻,又与李靖在一起,以为二人本是同伴,此刻见其离去之意甚坚,只道他还在为方才之事心中不平。便重又跳下马来,拉着他的手道:“沈兄弟,你我意气相投,不要介意那些小小的过节。沈兄弟古道热肠,在下很是佩服。若是执意离去,在下自然也不敢勉强。这匹马就送给兄弟,也算是今日你我相识的一点缘分。”说着话,便将缰绳递到沈轩的手中。沈轩接过缰绳,一时不知如何接口,李世民微微一笑,随即转身上马,率领众人离去。李靖握着沈轩的手,问明他现在城中的居处,这才拱手而别,也跟随众人一同去了。众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长街上转瞬之间便只剩下了沈轩一人,月光照下来,顿时显得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