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世镇，文庙。
温乔轻轻呼出一口冷如隆冬凛风的气息。
望向半边阴神之躯表面蒙上的永固冰霜。
她破天荒地没有率性狂怒，眼里闪烁着与她神智不符的深沉神光。
刺出那一剑“凤翼天翔”，是她心甘情愿的选择。
虽然错失了乘势抱丹的机会。
但那一剑的剑意之盛，是她平生未曾为之。
此刻不知身在这阴世何处的薛清卿，身上的伤势绝不会比自己轻。
下一剑，分的便是胜负了。
以阴神犯险，总比肉身之躯分生死要稳妥。
脑内闪过这一想法的温乔晃了晃头颅。
想起往日阿燕常怪自己总是心存侥幸，剑上锋芒难至极盛。
她不由得泛起苦笑。
最晚在一刻钟内，身在附近某处的薛清卿，便得现身出剑了。
温乔确信那看似淡漠，骨子里却比自己更要骄傲的老女人。
肯定没法接受未曾出剑便魂飞魄散的收场。
那也好。
自己同样也抱持着玉石具焚的决心。
反正只要借由此战，得到阿燕的认可。
哪怕自己的阴神殒亡于阴世。
阿燕也会不惜代价地，让她的修行之路继续走下去。
只要，阿燕仍然抱着要把姐姐收进门下的偏执决意。
就绝不会眼看着她大道断绝！
她瞥向圣贤像前的坐化干尸：
“我不会像你一般啊，陈兄……”
“堂堂浮萍书院山主，一夜之间便不见影踪。”
“同门间再次相见，竟然已是在阴世了。”
“你孤零零地死在这儿时，有没有后悔没有听小妹的话呢？”
陈弘毅是第八楼浮灵境修士。
假若当初应允与温乔双修，激发体内阳火气息。
哪怕堕入阴世，必死无疑，总能多活上一两个时辰。
一两个时辰的性命，也是性命。
修行人素来是最是惜命的。
温乔不一样。
从小时候起，她便注意到内心深处潜藏的自毁倾向。
无论是到处乱搞，将宝贵的三火炎阳之气，渡给初见一面的男子。
还是为着避过一时之痛，坚决不肯斩赤龙。
气得阿燕不惜动用锁龙钉强封她的气府。
只要是能让她有限的生命变得更愉悦，更刺激之事。
温乔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现在，她只期盼着自身阴神的殒落。
能比以往人生中的任何一段过往都更灿烂。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温乔转身看向步进文庙的身影，瞳孔倏地扩张：
“是你？”
重游故地的沈澄，在院中槐树下悄然止步，平淡说道：
“是我。”
与清卿间早前结下的连结，令他轻易便定位到她阴神所在的大致方位。
只是在她向温乔刺出最后一剑，耗尽阴神仅存余力之前。
沈澄却已先碰见了正等着她的温乔。
路的尽头是天涯。
话的尽头就是剑。
温乔瞥见了他背后的剑匣，忽然间只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了：
“你已入了先天？”
“让你能以阴神出窍的古符，是韩小梅给你的吧。”
“那家伙跟你们没两样，一心想着只要我大道断绝。”
“阿燕就会下定决心，把薛清卿收为真传。”
她倏然笑了起来：
“你们这些不相干的外人们，全都认定我比不上薛清卿。”
“阿燕若收我，就是看走了眼！”
猛然里，笑声化作了嘶吼：
“但你们怎么不用你们的死人脑子想想，阿燕的眼光会比你们差吗？”
“她既然看中了我，就代表我有资格接过她的衣钵，传承她的剑意？”
“那薛清卿，除了懂得把自己装扮成年少时的阿燕，讨她欢心，还懂什么？”
“她有三火同炉的绝顶本命吗？有我身后龙城姬氏的千年清望吗？”
“只要斩了她，世上便再无人胆敢质疑我温乔，没有资格作燕微蘅的弟子！”
沈澄静听着她把话说完。
接着，平静而和缓地说出一段话：
“天下人质疑你，你能斩尽天下人。”
“但若连你自己，也质疑燕山人是否真的把你瞧得比清卿更重。”
“你能把自己都斩杀掉吗？”
温乔如遭雷殛，双唇颤抖，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下一瞬间，她的手已先于念头抢先出剑。
随着一声清啸，剑光铺张如火凤展翅。
焰火将一整座庭院转瞬吞灭。
这一剑“凤凰展翅”，本该是留待用在薛清卿身上。
然而温乔却已等不及了。
她从没一刻，如此强烈地想要让眼前的家伙闭上他那张臭嘴。
但凡想上一刹他口中所言，温乔就忍不住道心动摇。
阿燕怎可能把那老女人瞧得比我重要？
就算不是为着我姐的缘故，她也一定会收我的，
只要，只要我能通过她为我设下的试炼……
这一剑得手后，哪怕阴神殒落，我也能抱丹给她瞧！
沈澄神色不变，身前浮现出接连七张以金黄汁液画成的上古符咒。
持国护生符，一经激发，即是七尊手捧琵琶的转轮天王虚影现身护持。
七尊天王虚影叠加起来的防护之效。
甚至远远胜过了贵妃护身的六观音彼岸花环仿品。
缺陷是材料极其珍稀，且只能用上一次。
然而对此时的沈澄而言，已然足够有余。
当第七尊天王虚影破碎，“落阳”激起的滔天火势，也在沈澄心房前方三寸处戛然而止。
温乔伫立原处，剑锋缓缓垂落。
“清辉”的雪白剑身，已然洞穿了她阴神之躯的胸膛。
她呆呆望向自沈澄身后步出的薛清卿。
“你抱丹了？”
薛清卿阴神缓缓点头：
“就在鬼门大开前夕，我剑已成。”
“燕前辈曾说，只要我能在二十岁前抱月成丹，从此就是她的真传。”
温乔愕然，倏地大笑。
抱月成丹？
甚至连寒蟾七相也未获传授的她。
打从一开始，便没有接受试炼的资格吗？
下一刹，她的身躯被蓦地迸生的苍白焰火淹没，一点一点地化成灰尘。
灰白尘灰之中，一点灵光闪动。
正是温乔阴神残留的一缕残魂。
沈澄为着挡下那一剑“凤凰展翅”，整整耗费了七张弥足珍贵的持国护生符。
此时自然想要收回一点利息。
当下迈开脚步，便往温乔残魂走去。
却见得平空处漩涡浮动，范成双的身形缓缓步出。
招手一揽，便将地上灵光闪烁的尘灰收在掌心。
“年轻人，当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若然非要赶尽杀绝，毁去乔乔阴神重修的一线机会。”
“成双不才，也只好代阿燕出手管教后辈们该如何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