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澄再次向她行了一礼,推门入殿。
赵玉琪固然是温润如玉,令人神往。
可对于朝堂宫闱之事的认知,却确实是天真得可以。
甚至及不上极少理会俗事的清卿。
贵妃的鬼修身份无法公开。
她对朝廷的掌控,全然来自于国主授予的合法性。
如今宫九当政,也源自于国主谕令的认可。
武夫和仙家固然唯力是图。
但对大部份国民,以及文臣武将而言。
“名份”的重量,有时候犹胜于刀剑。
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份,而份莫大于名。
而身为这名份来源的锡卢国主。
却一直被参与到这场博弈里头的各方忽视。
或许是因为只要他身份尚在。
便无人敢于对他本人出手。
相比之下,对付贵妃和宫九的阻力要低得多。
然而沈澄从来没受过这个世界的礼法教化。
只要他认定眼前之人该杀。
而自己又有杀他的能耐。
那么,就算出手后会蒙受再多的责难和压力,沈澄都不以为意。
殿内看来已有多年不曾打扫,屋梁和窗户布满了蜘蛛网。
甚至还有一头瘦成皮包骨的老鼠。
自沈澄脚边堂而皇之地跑过。
随即又被门外射进的阳光,惊得缩回了阴影里。
大床之上的一国之君,却似对住所的现况全然不觉有异。
锡卢国的国主,是个看着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
先天武夫的纯净体质。
令他哪怕久未梳洗,仪容依然保持着最基本的整洁。
然而长度及腰的蓬乱长发,垂及胸前的打结长须。
都全然掩盖了那张尚算俊秀的面目的风采。
殊无人君之相。
难怪十余年间,纵有大祀大丧,他始终未曾露面。
贵妃纵然张狂无礼,终归有着能教群臣慑服的气魄。
而这个人的气,却似已然丧尽。
自沈澄进门以来,他一直未曾抬头看上来客一眼。
而是始终垂着头颅,专注地刻着手中的桃木人偶。
他的手指修长,也依然具备着不俗的力道和稳定性。
寥寥数刀,就将一张乖巧小女孩的面目雕划成形。
大床末端,堆着小山堆般的女童木偶。
显然均是他幽居以来,雕出的成品。
锡卢国主跟贵妃间,曾有过一个孩儿。
自幼便心思玲珑,乖巧活泼,受尽荣宠。
几乎已注定成为国主的继任人选。
可在五岁许的某一夜。
却被发现沉在了王城偏僻处的水井里头。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会在大半夜跑到井边去的。
宫中史官只记:公主坠井夭折,上甚忧伤。
隔天的早上,贵妃便接管了监国的大权。
沈澄瞧着这个埋首于雕出亡儿生前容颜的男人,忽然开口道:
“国主可知国难当前,江山有倾覆之危?”
国主不答。
沈澄又道:
“贵妃已然身陷牢笼,少君独当大任,恐难持久。”
“君上何不振作,出殿号令朝臣,好使内外国难皆清?”
听见少君二字,锡卢国主忽地抬起头来。
深深往沈澄脸上瞧了一眼:
“寡人只有一个孩儿。”
“休要烦我,滚吧。”
沈澄平日是绝不会忍受这般极不礼貌的对待的。
但这次,他心中却未升起一丝怒气。
反倒是若有所思。
半晌,方道:
“既然如此,沈某告辞。”
说罢,纵身上门。
门外等着的赵玉琪,并没想到他会如此快地结束会面。
见他前行,便即缓步跟上,问道:
“沈侯可曾有所得着?”
沈澄摇了摇头:
“心气已丧,神智不清,问无可问。”
“我虽有逼得他流露隐秘的法门。”
“奈何必然伤他性命,此时尚未是时机。”
“再说,先天武夫神智虽失,搏击本能早已深入骨髓。”
“我也没有将他制服后问话的把握。”
赵玉琪的面色当下便有点怪。
一位三段武夫,如何便会生出与国主这位四段徒手搏击,还想将其制服的念头?
她心中只道沈澄也是那类惯于言过其实的江湖武夫。
倒是见怪不怪,神色如常道:
“沈侯心怀大局,是这锡卢国的福气。”
“还请放心,按照我儒家的规矩。”
“哪怕锡卢废国,外姓贵族的爵位仍然会得到认可。”
“沈侯为这个国家的人民立过的功劳,必将明白记于史册。”
沈澄嗯了一声,问道:
“诸位连日来,可曾于宫中发现鬼物踪迹?”
赵玉琪摇首道:
“未有所得。”
“沈侯却也不必担忧,与我等同来的陈师妹,是猎鬼摄魂的大行家。”
“不日之内,定能搜集得更多蛛丝马迹。”
沈澄微微一笑:
“沈某不过一介凡夫,又怎敢质疑诸位贤人的办事能力。”
心中却自开始沉思。
这些学宫读书人们对国主的忽视。
终究还是让她们与重要的线索擦肩而过了。
锡卢国主手中雕刻的木偶,面目与宫九有九成相似。
国主爱女之情极深。
对此刻被温乔所掌控,独力抗下护国重任的另一个女儿却不闻不问。
未免也不太合理。
再加上那一句:寡人只有一个孩儿……
沈澄眼眸一亮:
“如果是这样的话……”
“不,还是先跟清卿商讨,再作行动为宜。”
便在此时,赵玉琪忽然开口:
“是了,沈侯。”
“在下这段日子,并不方便离开锡卢京城。”
“有一件事,想请沈侯帮忙一二。”
“沈侯,可知望月楼边,有一座在漕帮名下的盐仓?”
……
酉时,宫九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猎鬼司衙门的主事书房。
这房间名义上已被她赐予了沈澄。
但她很清楚,沈澄平时是决不会回到这儿来的。
身为锡卢国主和贵妃娘娘唯一在世的女儿。
难得等到了身份将被承认的一天。
自己却连后宫,也不敢踏进去一步。
唯恐被镇守母妃居所的五名贤人当场斩杀。
宫九忽然一伸手。
将身上雪白蟒袍撕扯下来,在地上重重踩踏成了碎片。
身后,温乔的娇笑声响起:
“本小姐还以为,就连死人也比你要更富有感情呢。”
“对着亲生的父母,情感尚且不敢流露。”
“却唯独敢在我这个外人跟前表露愤恨之情。”
“这天下间的亲子,果然都是一个样呢。”
宫九回过头来,脸上已收起了所有的情绪:
“我乃至我国的存亡,皆已操于你手,难道还怕你笑话我?”
温乔笑道:
“我这不是为你吃了一耳光了吗?”
“说实在的,你的脾性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为着这个,我不介意给你更多帮助的。”
她的唇蓦然已贴近宫九的耳垂:
“虽说你我皆为女子……”
“但要我与你渡气双修。”
“好等我体内阳火,焚净你五脏积郁的阴煞之气。”
也不是没法办到哦。”